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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康子兴
康子兴,北京大学法学博士,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著有《社会的立法者:亚当•斯密政治哲学研究》等。
如果要评选世界文学史上最具生命力的小说人物,鲁滨孙·克鲁索(又译鲁滨逊)必定是最有竞争力的候选人之一。直至今天,我们仍然乐此不疲地谈论他,思考这个形象的意义。
许多人把《鲁滨孙漂流记》视为现代性的寓言,把鲁滨孙当成现代人的原型,致力于透过鲁滨孙洞悉现代社会、文化与道德的基本原则。也有许多人把鲁滨孙当成我们的一员,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体会到强烈的现实感。
在他们眼里,鲁滨孙是一位市井英雄。与我们一样,鲁滨孙拥有普通人的欲望、恐惧,乃至希望;他也有着普通人的弱点、才智与德性;他既如普通人一样脆弱,也如普通人一样坚韧。
他的邪恶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堕入的罪恶处境,他的荣耀也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能实现的成就。他只是社会中寻常的一员,他像一面镜子,既反射出人性的恶与善,也映照出社会的结构与根基。鲁滨孙不是超人,他无法超越历史,他生活在具体时空中,展现出时代的精神、危机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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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滨逊漂流记》
当然,还有人关注鲁滨孙代表的殖民史内涵。一九八六年,J. M.库切出版了《福》(Foe)。
在这部小说里,他解构并改写了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他把场景设定为丹尼尔•笛福创作《鲁滨孙漂流记》的经过,借苏珊•巴顿之口重新讲述了荒岛余生的故事。
苏珊的讲述显得笨拙而质朴,意在本真地刻画她与鲁滨孙、星期五在荒岛上的生活。然而,身处帝国中心的笛福先生却有更多考虑。
他的读者是英国人,他必须让故事生动有趣,适合英国人的品位。笛福所处的时代无疑是西方的辉煌时刻:殖民势力向新世界大举扩张,大西洋上商船络绎于途,频繁往来。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苏珊•巴顿的女儿被人拐卖。为了寻找女儿,她前往巴伊亚,因此历经磨难,流落荒岛,遇到鲁滨孙和星期五。
鲁滨孙在荒岛上的生活贫苦而乏味,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劳动却没有收获。星期五的命运最为悲惨,他是一个奴隶,还被人割去了舌头,丧失了诉说自身际遇乃至痛苦的能力。
最终,在笛福笔下,这些小人物的悲惨人生像星期五的舌头一样遭到了切除。他们也都成了没有历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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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流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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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
在写作《福》的时候,这位后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预设,这本书的读者也一定是笛福的读者。
倘若离开了妇孺皆知的《鲁滨孙漂流记》,他新写的故事就没了根系与土壤,变得不知所云。在《福》与笛福的互文对比中,他对写作与事实的追问就得以浮现。
他希望读者走出笛福刻画的鲁滨孙形象,去思索真实的历史,并理解小说如何以文学形式实现了对海外领土的美学控制(王敬慧《〈福〉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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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野蛮人》
库切将笛福的写作视为帝国权力的延伸。其批评固然重要,但谁又能否认,库切的写作不是另一种虚构?
所以,在接受其解构与批判前,若不对笛福的作品与意图做一番分析,我们恐会误解笛福,也可能错失他想传递给读者的历史信息。
据说,库切在小时候十分迷恋笛福,深信鲁滨孙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真实的历史。
由于他在南非这一英国前殖民地的生活经验,随着年岁渐长,库切越发关注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联,开始反思文学在精神上具有的殖民力量。
毫无疑问,在《福》这部小说中,库切想要表达这一洞见:欧洲的文学经典篡改、抹除了殖民地的本土文化与历史,使之在精神上沦落为西方文明的附庸,在现实生活形态上则沦落为一个低劣的西方版本。
真实的历史构成了库切思索《鲁滨孙漂流记》的一个枢轴,他在年少时的阅读体验,以及成名之后的反思都围绕着这一枢轴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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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M.库切传》
在《福》中,星期五的舌头是一个重要隐喻,它象征着殖民地的本土文化,及其自我表达的能力。就此而论,星期五的沉默自然也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库切笔下的星期五与笛福笔下的星期五构成了强烈的反差。库切想要借此表明:笛福篡改并美化了西方殖民的历史,非但没有正视殖民地土著民族(及其文化)所受的摧残、奴役与伤害,反而将他们抹除了。
星期五是一个奴隶,他虽然被奴隶贩子割掉了舌头,但他却成了库切的批判之舌。库切把他所遭受的无法言说的苦难从历史中打捞起来,用以展示西方扩张背后的野蛮与残忍。
在《福》中,星期五虽然无法自我表达,只能在苏珊·巴顿的讲述中现身,但他是无可置疑的主角。他是库切用笔墨刻画的焦点,也是库切用心打造的一个窗口。
借助这一形象,库切可以展现身体本身就是符号(J. C.坎尼米耶《J. M.库切传》,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土著文化的某种神圣性,以及殖民造成的压迫与罪恶。
所以,星期五是他的堡垒,从这里,他可以向笛福喷射批判的烈焰。在某种意义上,星期五也是一个战场,围绕着殖民帝国中的主奴关系,他和笛福在此交战。然而,他对笛福的解构与批判是否公正呢?或者说,他的批判之火是否射向了正确的靶子呢?
在《鲁滨孙漂流记》的序言中,笛福煞费苦心,试图告诉读者:他的小说是一种特殊的历史写作。笛福不会承认他有意忽视或篡改历史,不会接受库切的批判。他必然要否认他美化了殖民,或刻意切除了殖民带来的压迫与苦难。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笛福笔下鲁滨孙与星期五之间的关系,如何理解星期五对鲁滨孙的感恩与自愿服从呢?
如果我们把故事比作乐曲,那么,在《鲁滨孙漂流记》中,围绕主奴关系,笛福谱写了一首由多个乐章构成的变奏曲。鲁滨孙与星期五之间的交往只是这首变奏曲的一个片段罢了。
鲁滨孙的精神史也在主奴关系的变奏中展开。在这部小说中,鲁滨孙经历了不同的生命阶段,他一直在成长、改变,甚至一度经历精神上的自我否定与重生。
所以,我们切不可断章取义,认为星期五代表了笛福对奴隶的历史认知。相反,只有理解了整首乐曲以及每个乐章想要表达的主题,理解了鲁滨孙的完整的精神史,我们才能正确理解笛福对殖民帝国的态度。
对于笛福而言,奴隶问题至关重要。鲁滨孙是为了走私贩卖奴隶才遭遇海难、流落荒岛的。这次不成功的奴隶贩卖行动使之由一个殖民者沦落为荒岛的囚徒,成为其人生的转折点,也为他带来重生的契机。
在此之前,他也曾遭遇海盗,被捕为奴。死里逃生,重获自由后,他又将给予他帮助、与他合力出逃的另一个奴隶苏里卖给拯救他的恩人。
不仅如此,在成为种植园主之后,他也购买了黑奴,役使奴隶为其劳作。正是因为种植园规模扩大,劳动力不足,他和其他奴隶主才滋生了走私奴隶的念头。
所以,怒海沉船,孤岛余生是鲁滨孙前半段人生的归宿,而其前半生的核心主题则是主奴间的战争。拯救和教化星期五已经是他后半生的际遇了,此时的鲁滨孙已因信仰而获得了新生。我们只有以前半生的经历为背景,在比较之中才能窥见笛福赋予星期五的意义。
未 完 待 续
上述文字选自《书城》杂志2022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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