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奶奶坐在高楼前的这束阳光里,手风琴搁在微微踮起脚的双膝上,眼睛看着琴键,开始演出了。她的身上突然有了一种庄严感。搁边上的两只手套被风吹走了,她不管不顾,接着拉,上身随着琴轻轻摆着,曲子也随着风越传越远。一个路过的人停了下来,她住在附近,常常见到春风奶奶,她说啊,「哪儿有阳光,哪儿就有她。」
天气好而手指不疼的日子,她在国贸地铁通道里拉琴。《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总之,是一些老的苏联民歌,你总会听到的那种。她有年纪了,戴黑色墨镜,米白色帽子,帽子两侧卷起,露出松软的白发。面前散落一些零钱,还有一张塑料壳包着的收款码。你不一定要给钱,她从来不会流露任何要钱的意思,她喜欢说「听着开心就好」。你会相信这是真的,没有负担,一个快乐的奶奶在拉琴,还会不断摆手和你说再见。如果你扫一下,会看到收款人叫「春风」。
立春那天,春风奶奶在家门口的公交站台等我,穿着一身史努比图案红色棉睡衣,和站台上的人聊着天。我认出了她的白帽子和黑墨镜。她便挽着我的胳膊往回走,亲亲热热地。我们此前没见过,她以为我是她的哪位听众。前一天晚上,在电话里,我说想见她一面。她说,你来我家呗!是清脆的大嗓门。她脱口而出我从北边到她南边家里的公交路线。春风奶奶总是记不住数字,大女儿今年52、53还是54岁了,她数不过来。但是北京的公交路线她清楚地记在脑海里,就是靠着这些数字,她才到了国贸地铁站。
春风奶奶拉着我往小区里走,像一阵风往里转。保安跟她打招呼,她说,来看我的!保安对我招招手,「北京欢迎你!」一个女人来跟她打听,小区的侧门咋不开啦?春风奶奶说,早不开啦!她转头对我说,「他们都认得我的,因为我拉琴。」这对春风奶奶很重要——他们不仅是她的街坊邻居,也是她的观众呢。
春风奶奶的家里像一阵春风吹拂过。她爱干净,厨房里的抹布都是白色的。一整套的白大褂和白帽子,是她下厨时候怕油烟穿戴的。床铺得整齐,被子上还有床套,怕落灰。手风琴套着她新缝制的衣裳待在床尾。电视桌摆着展开的写着谱的本子,本子上有几片药。怕冻的植物在立春这天重新回到了窗台上,是猪耳朵、君子兰和幸福树。沙发上两个抱枕上印着春风奶奶穿红衣裳、戴墨镜笑着的照片。一个温馨、体面的家,就和拉琴的春风奶奶一样。在地铁站,拉琴的春风奶奶是如此的得体、有尊严。镜子边上贴着一张卡片——祝您永远心态年轻,身体健康!署名是崇拜的路人。每天照镜子春风奶奶都能瞧见卡片。
那张「崇拜的路人」写的的小卡片,春风奶奶一直留着。
立春这天,是春风奶奶的生日。她生于1946年的立春。父亲给她取名,迎春,赵迎春。春风是她给自己取的,孙子给她注册微信时候,问她要什么名字。她说,「整个春风吧」。只是这春风般的日子,还只存在于这短短的五个月。而在地铁口拉手风琴的收入,颤颤巍巍地,支撑着她的生活。
赵迎春其实是个「北漂」。凭着一年不到1000块的低廉租金,她拥有这个和他人共用厨房的小房间。更早,小房间属于丈夫的姑婆。2000年,无儿无女的姑婆得了阿尔茨海默氏症,赵迎春和丈夫从黑龙江齐齐哈尔来到北京,照顾老太太。这是老太太单位的房,房里两张床,夫妻俩睡一张,老太太睡一张,日常用度,靠着老太太的退休金。
她是齐齐哈尔人,跟着被改造下放的父亲去农村插队,结识了同样来自齐齐哈尔的丈夫一家。她是家里7个姐妹的老大,丈夫则是7个弟兄的老大,两人年龄差了9岁。对方常来帮忙整柴火垛,三整两整,她觉得欠人家的了。村里的一位老人撮合,「都齐齐哈尔的将来你们能回去」,她说,「可也行」。三个字,这婚事就算定下来了。1966年,刚满21岁的赵迎春坐上马车,从村东头拉到西头,拉到他家,「就完事了」。
结婚之后,赵迎春一天忙,黑咕隆咚就得起来做饭,春天种,秋天收,种庄稼、捡庄稼、割地,养猪、养鸡……伺候丈夫的爹妈,还有生育,三年生一个,生了三个。1988年,一家人落实政策,回到了齐齐哈尔。她照顾三个孩子,又在家里开了个小幼儿班,收十来个小孩,鸡飞狗跳地,才够了家里的开销。到了北京没有收入,她想,要是老太太去世了,自己怎么办呢?
2008年,赵迎春在小区里看到一个老头给人伴奏手风琴,「了不得」,请人家赶紧带她去买个琴。人家问,你懂乐理知识不?不懂。五线谱识不?不认识。简谱识不?也不认识。那你咋学啊?她要强得很——你咋学的我就咋学!你就帮我买个琴就行了。就是这个了,她想着学成以后去教小孩子,「反正能对付点。」
在琴行,她用积蓄买了一把不到800块钱的手风琴,复印了谱子带回家就开始自己「鼓丘鼓丘鼓丘」。但两年之后,她还是没看明白书。书里上面大写的一二三四五,下面一二三四五六七,她到处找,六七是啥?她能拉简单的曲子,《生日快乐》、《新年好》,但常别指,有时候蹦多一个、蹦少一个,拉不连贯。
直到她上公园去,拜了一位手风琴老师,问「六七」的事情。老师说,你把手伸出来。她乖乖照办。人家问,你有几个手指头?她说,5个。老师乐了,嘎嘎乐,谁长6指啊?她才明白了,那是指法。
今天,春风奶奶没有去地铁站,她在家门口的公交站台拉琴。
赵迎春更一发不可收拾了。早晨5点,天黑乎乎,她背上手风琴就往外走,练琴。等7点老太太醒了,她便回家来做饭。晚上7点吃完饭,她又练琴去。白天洗洗涮涮,一下也不拉。她怕打扰人家。2010年,老太太去世了。危机确实出现了:赵迎春又要伸手给丈夫要钱了。
一开始,春风奶奶说得含蓄,「其实俺家老头钱他不给我,他揣着。他老怕我乱花」。老头爱算计,出门买菜都会货比三家,春风奶奶大大咧咧,买完就完事了,也不会算账,老头老怕她把钱给他花丢了。她想还是得自己有点本事挣点钱,有个病有个灾啥的,不用管他要,「要钱和自己往外掏能一样吗?」
「尤其是女人,你经济条件一定要独立,这样自己有自信感。咱不能说让他瞧不起咱们对不对?要是想着依赖别人,万一有一天不行了你不就完了吗?」
「因为女人是弱势群体。」不仅仅是自信感的问题。老太太去世后,她尤其感觉如此。春风奶奶犹豫了一下,才说,「俺家老头手脚还不老实」。事实上,身高1米49的她遭遇了几十年的家庭暴力。「你要花钱那啥,他好上手。」因为钱的事儿,赵迎春年轻时候没少挨过打。年轻时候在农村,赵迎春干活一没盯着,拳头就来了,眼眶都青了;回到城里,她买戒指和胃药,花了快1000块,跟朋友一说,被丈夫听到了,踢了一脚又来了个大嘴巴。
这些话春风奶奶不轻易说起,就像她不轻易摘下墨镜。屋里所有拉琴的照片,春风奶奶都戴着墨镜。她刚出生时,妈妈21岁,也不懂,睡觉时把她搁热炕头边,白眼珠全都给烧红了。红了就找村里的老太太打,打得她疼得嗷嗷叫唤,才把她整医院去上了药,左眼好了,右眼却一点点瘪了,没了视力。
她以为这是丈夫老打她的理由。「我就总觉得说,是不是我不配是咋回事,我老这么想。」赵迎春也想着不过了,想离婚。但那时候离婚,她怕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妈也劝她,东北人都这样,他脾气不好,咱自个儿忍忍,为了孩子。她就忍啊,她觉得肯定自己哪里没做好,「肯定也是人家看你哪儿花钱了,瞅着不顺眼了」。
她又看看自己的眼睛,觉得是命运在安排自己了,「别人没人要你」。她感觉一点选择权都没有了,就这样一点点说服了自己,用一种天然的乐观承担了命运。妈老问,恨不恨她?她说恨你干嘛,天老爷就赐我一只眼睛,还庆幸没成盲人呢。
「你看瞄准,哪有搁俩眼睛瞄准的,都一个眼睛」,突然她举起双手,比出射击的姿势,立春午后的阳光照进了屋里,照在窗和床上。她继续说,「瞄准准啊,能看着谁好谁赖」。她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
因为拉琴,春风奶奶参加了一些活动,认识了一些朋友。
因为有20年的插队工龄,她每个月有2000元退养金,一直给儿子。老太太去世后,赵迎春从儿子手里拿了回来,生了病不用向老头孩子伸手要钱,但日常用度还得依仗手风琴,她练得更起劲了。
每周三她去公园上一天的课,其余时间自己练,马路牙子、花池子、河边、竖巷子或者哪个旮瘩,只要是公家的地方,她逮哪儿就练,「要用这个去维持自己的生存」。
她给自己定了目标,一天背一篇谱,主旋、和声都背。
慢慢地,她从只会拉单音到开始拉和弦了,两指硬同时摁下,「咔」一声,更有力。
又三年过去了,2013年,她的手指头才溜了,能规整地、自如地拉出一首曲子了。赵迎春试探地问老头:我出去挣钱去了?老头说,挣什么挣,你这两把手能行吗?一句话又把她的自信心打没了。景山公园的崔姐说她,赵啊,你老搁景山陶然亭拉琴,拉这么好怎么不出去挣钱去?她问,我能行吗?崔姐说,西单地下通道里有一个老头吹笛子,没你好,人家一天都不少挣。她又问,真的能行吗?崔姐又说,你出去看看去。
赵迎春让老头领着自己去西单。在北京十几年,她伺候老太太,在老太太身边转悠,在附近拉琴,对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老头常出门溜达,知道哪有地下通道,哪里人多。第一回出去,还真挣着了。之后,老头天天让她出去拉。拉琴时候,老头就离远了看,看钱掉出来了就过来管管。老头也能有点分成,每赚100块钱,老头能拿到10块钱。春风奶奶一个劲拉,甭想停。她老紧张了,舍不得那时间,怕警察撵。多拉一会儿就能多挣点。
那年9月她第一次去国贸。先是从地铁D口进去,被撵了,上A口去,再撵,她就上商场和地铁的连接处,来回折腾。有一回,是个女警察走过来,说她在地铁口站岗,挺闷,听到琴声觉得高兴,但职责所在,得让她走。女警察领着她到了另一个出口,「这儿不归我们管」。被撵她心情也不好,寻思着自己没偷没抢凭本事吃饭,怎么就不行呢。人还说要罚她钱。她说,上北京你找去,这么大岁数给你们拉琴的还有没有?那时候赵迎春66岁了,不染头,一脑袋白头发。有人说,这么大岁数,不搁家好好呆着,上公园多好。有人说,就看你老太太,搁一般就拘你了。她说,你要拘我还真不错,我有吃饭的地方了,过年不用花钱了……「我说我是生活逼迫没有办法,要不然我也不给你们拉」。
2016年,老头小脑萎缩,走道费劲,她怕他摔了,待在家里照顾,很少出门拉琴了。老头这才愿意把退休金交给她。过了4年,儿子把老头带回东北照顾,问她回不回去。她不回去。在东北,她在屋里拉琴,家人总让她歇会儿,屋外太冷,又拉不了,她还是愿意搁北京待着。
春风奶奶是爱拉手风琴的。年轻时候在农村,她喜欢唱《一条大河》,但只敢在空旷无人的大地里唱,躲在柴火垛后一边刨柴火一边唱。有一次碰巧被婆婆听到了,说她唱得好。她见过木头的脚踏手风琴,听人说还有手拉的,她心里挂念。这一辈子她都照顾别人,照顾妹妹,照顾姑婆,照顾老头,照顾儿子,就是没照顾过自己。来北京第一次见了手风琴,她不愿错过了。
得拉琴,拉那些雄壮有力的歌。特别是《向斯拉夫女人告别》,她说,士兵们在红场游行完即将奔赴前线,多么无畏。《喀秋莎》她也喜欢,她原来以为是在赞美一个姑娘,后来知道,是用一个姑娘的名字赞美大炮呢。最近她在练习的是《往日时光》。拉这些歌的时候,她会想起以前的穷困日子,但那种穷得只剩半根香肠也觉得快乐的感受,也一并来到了。音乐就这样带来愉悦,让她不觉得孤独。只要有1234567陪着,只要两个指头同时摁下,发出铿锵一声,这漫长一生遭遇过的痛苦和暴力,她都忘了。
拉完琴,春风奶奶拖着小车准备回家了。
春风奶奶觉得,如今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她已经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75岁,照顾的老太太走了,也不用照顾生病的老头了,外孙也都大了。现在啊,她一个人住,想睡就躺着睡一觉,想出门拉琴就拉一会,饿了就做点吃的,再不然啊,就上公园转一圈。「这不我说了算吗?我不看任何脸子,我也不受任何人气」。在75岁生日这天,她发现自己有了全然的自由。
可也75岁了,她感到体力不支,从前能拉五小时,最多一天她挣了1000块钱,现在只能拉两三小时,拉完肌肉还酸痛、疲劳,需要休息。她一周只出门拉一次,挣点钱就买点肉、菜和饺子皮,包好放冰箱,能吃好久呢。
去年底,春风奶奶坐公园石头板上拉琴,没穿棉裤棉鞋,拉了三小时,站起来发现腿疼。她慌了,可别半身不遂了。上医院一查,是腔隙梗塞。她一个人天天去医院,打了一轮14天的针,又打了一轮,才慢慢好起来。六千多块钱的医药费,她自己垫了。在北京的大女儿总说要来看她,也没来过。之前生病,报销的医药费她给了儿子,但儿子在东北给人看大门,顾不上她。
二月初,春风奶奶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推着琴去了国贸,给来来往往的人拜个早年。她觉得,手里的钱是大伙给的,通道的人养活着自己呢,逢年过节,该去给大家送个祝福。她拉着小拖车走下台阶,在通道里,她拿出小凳子,解开绳子,拉开包,抱出手风琴。墨镜早就戴上了,一定要戴墨镜,她说「遮丑」,「我要把很好的那一面献给观众」。
在国贸光滑的地下通道里,有意大利的导演给她名片,说要给她拍个片子;也有做慈善的人,问她有没有遇到困难。她一视同仁,只是拉琴、微笑,聊点音乐。她说,如今经过她面前的人走路速度比以前快,就像被生活的压力推着走,连站在她面前一下都嫌耽误事。那些掏钱的人都是听到琴声,提前准备好,钱「咔」一摔,继续奔波了。
钱啊,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你兜里有你就给两个,没有你听着开心就行了。她说。有个拄拐的男人给了她5块钱,她撵着还给了他,觉得于心不忍。还有一次,她回东北,在黑河边上拉琴,两个俄罗斯人听了,要给她100块钱,她怎么也不要。她想,自己代表的可是整个中国妇女的形象。最后对方给了6块,她开开心心收下了。她一点儿同情也不要,她要你真真正正的欣赏。
正是因为有手风琴。「人家都高一眼看咱了。原来我不会拉琴,北京人看我,他理都不理你。你再会拉琴了,人家都问,赵啊,哪儿玩去?」寄居在这间小屋里,「我就敢跟北京老太太比,你有钱有房有啥,但是你没有我身体好。我肯定要比她强,我就这样想。咱就把钱刨除在外,咱就凭拉琴,我说她就拉不过我。」
前一阵子,老头从东北来了个电话,问她啥时候回。这是他回东北五个月后唯一的电话。她想老头是想自己了。她说,回去隔离,不回去了,来年开春再说。她心里不乐意回去,回去一大家子,又得是她照顾。她狡黠地笑了,疫情帮了我。不用照顾别人,她的自由生活又能继续了。
之前她想过,这辈子就想得到老头的一句道歉,但她一直没有等到。只有儿子说了,我爸打你是他不对。后来她也不想计较了,「孩子理解你就完了呗,你不用非得抠根,你必须得跟我说个对不起,没用,他生下来就那样了,你还想改变他?不可能。真的。这就是人生,人生没有那么容易的,你得把它悟透了,是不是?」
有时候她早上四点多就醒了,把灯打着,也不吱声,拿邻居给的弃布,开始做活。邻居们知道她生活困难,总把不用的东西送她。她拿回家先搁洗衣机弄一遍,再搁搓板上搓白了,一块一块缝了个包,还上了拉锁,给手风琴穿上,手风琴绑在小拖车上,就像个大书包。出门时,她想,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还得是学前班的孩子。「就不复杂,不去考虑乱七八糟的事儿,就会快乐。」
立春的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风。春风奶奶拉着我出门,要为我拉一次琴。我们走出小区门口,太阳渐渐要落下了,只在大风里留着一束光。我问,您拿出二维码吗?她不愿意,「你就听吧,这就是专门给你拉的,专场演出!」
春风奶奶坐在高楼前的这束阳光里,手风琴搁在微微踮起脚的双膝上,眼睛看着琴键,开始演出了。她的身上突然有了一种庄严感。搁边上的两只手套被风吹走了,她不管不顾,接着拉,上身随着琴轻轻摆着,曲子也随着风越传越远。一个路过的人停了下来,她住在附近,常常见到春风奶奶,她说啊,「哪儿有阳光,哪儿就有她。」
75岁生日那天,在光亮里,在立春的风里,春风奶奶拉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
来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