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男,1955年出生于静海县吕官屯村一个下中农家庭。
家中兄弟四人,长兄是门头沟煤矿工人,二兄参加生产队劳动;当时他的父母也都身体硬朗,每日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虽不是大富之家,在农村也算过得殷实,所以有能力供他及他的弟弟读完高中。
从小学到初中他的名字一直是王乃俊,上了高中,他觉得三个字的名字实在土气,于是去掉中间表示家族辈分的那个乃字,轻易变成了洋洋气气的城里人的名字。
农村青年最美妙的梦想是离开农村,离开农村的途径只有三条:招工、参军、上大学。这些当然都是王俊梦寐以求的,但当时城里的知识青年还要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何况他本就是一个农村青年?只有参军不受劳动年限的限制,可他两次体检都因身体不合格而未能如愿。招工或被保送上大学是必须参加两年以上生产劳动的,王俊只得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参加劳动,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毕竟接受了高中的教育,加上青年人的热情,王俊没有消极地等待,除了风雨无阻地积极出工,任劳任怨地完成队长交给的每一项任务,还主动出主意、想办法,改革陈旧的劳动习惯,引导人们打开思路;劳动之余他想到发明创新,用两个旧塑料桶制成自动饮水器,解决了养猪场猪的自动饮水,节省出两个劳动力;一台柴油机使驴拉的水车完成机械化飞跃,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劳动的乐趣,发明的喜悦,群众的认可,使王俊逐渐淡漠了离开农村的渴望,他甚至想就这样扎根农村干一辈子。所以当他的父母给他提亲并要求他马上结婚时,他几乎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女儿的出生带给他初为人父的喜悦,体会着家庭的温馨,他更加积极地劳动、更加热衷于发明,对他来说农村已不单单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更是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家园,刚毕业时的浮躁已经完全消褪,他开始雄心勃勃地要搞一项更大的发明——研制玉米播种机。
就在这个时候,第一波浪潮向他袭来,重新激荡起他心中的波澜。1977年恢复高考,这让王俊想起数年前的那个大学梦。把初中课本和高中课本统统翻检出来,粗略地翻阅一遍,他惊喜地发现竟能毫不费力地记起那些搁置多年的知识,大学梦竟是如此切近,近得触手可及,他的眼眶不禁有些湿润,那是久沉心底的梦想突然快速浮起所荡起的心底的涟漪。妻子一直在旁边观察着他个的一举一动,能够清楚地看出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你要去参加高考吗?她终于读懂了他心中的梦。是的。他脱口而出,但他的目光触及到妻子怀中的女儿时,明亮的眼睛立刻变得有些暗淡。
没有人阻拦他,妻子甚至还给了他鼓励,但他最终放弃了参加高考的念头。当他暗淡的目光重新亮起的时候,那双眼睛又专注于玉米播种机的设计图了。他决心把更好的教育机会留给女儿,自己则坚定不移地扎根在祖祖辈辈耕耘生息的这片土地,去实现那已经初见端倪了的宏图。
然而第二波浪潮以更加汹涌的气势向他袭来,1982年吕官屯正式解散生产队,所有的土地都分到各家各户。吕官屯土地少,每人平均一亩多地,为了保证分地的公平,根据质量把所有的土地分为三等,然后再将每一个等级的土地按人口数量分到各家。这样每家分得的土地最大面积的也不过二三亩。王俊设计的播种机就是有多先进的性能也无法在这样狭小的面积内施展。看着那已经组装了一半的播种机,王俊欲哭无泪,他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就那样雕塑般地蹲在播种机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组装和尚未组装的零件,仿佛守着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在那个浓雾弥漫的早晨,他缓缓地从播种机前站起身,仅仅经过24小时,他的背明显佝偻了,凌乱的头发遮住他的整个额头,灰黄色的脸病态般地消瘦下去。他一站起来就先拆掉了那个作为简易工棚的塑料棚子,然后扯下塑料,把半成品的播种机和所有散在的零件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屋里,又把设计图塞到抽屉的最低层。谁能料到,这一裹一塞,他的图纸和机器再次暴露于尘世竟是27年以后的事情了。
王俊没有就此沉沦下去,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调整,他逐渐平静下来,重新确立了今后的方向:在分到自己手中的四亩土地里去挖掘希望。经过了近十年的磨练,他早已是生产队里的种田能手,他相信凭自己的勤劳和智慧,一定能够把未来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正如那句话所说的:上苍在这里关了你的一道门,必定要在另一个地方为你打开一扇窗。很快便有准确的消息从中央传来:允许部分人先富起来。王俊眼前一亮,眼看着进城、参军、上大学一个个的机会从自己的身边悄然远去,而那个发明梦眼看就到了圆梦的时候,又被生生的一棒打醒,四亩土地虽被自己打理得花团锦簇、年年都有最好的收成,可那里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自己的好多精力和体力都得不到施展。允许个人富起来,无疑为他开辟了一条宽广的大道,他要放开手脚去大干一番。
他每天听广播、看报纸,终于找到了第一条富起来的途径——养鸡。经过反复论证,他毅然决然地拿出家里260元的全部积蓄,用200元购来400只鸡雏,用60元购来20个专用鸡笼。一个小型养鸡场就这样在他自家的南房里开张了。他又拿出了搞发明的劲头,买来很多有关蛋鸡养殖技术的书,一边读书,一边在实践中摸索经验。不知是他的刻苦收到了成效,还是他的运气特别好,购进鸡雏时卖主曾经预言,他的鸡最后能够存活75%,如果好好掌握养殖规律,用两到三年的时间积累经验,最后他也能达到卖主那样85%左右的高存活率。然而王俊的400只鸡到产蛋时仅仅死掉4只,还都是因为脑袋伸进鸡笼的缝隙中没有及时发现卡死的,存活率竟高达99%。这个结果令卖主瞠目结舌地吃惊之后,立刻四处去宣传自己的鸡雏有着怎样空前绝后的高质量。
从引进鸡雏到拣得第一枚鸡蛋用了4个月零8天,那一天正好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吃饭时王俊买来瓶啤酒,给自己斟上一杯,又给妻子斟上一杯。此时他的心情就像刚刚完成播种机设计图时一样,兴奋而且充实。
到年底结算时,除去还养鸡过程的借账和家庭日常开销外,净剩5020元,平均分摊一下,每只鸡年创利18元整。第一桶金就这样沉甸甸的,王俊短暂地兴奋过后,立即冷静下来,精心盘算起下一年的扩大再生产。根据家中现有的场地,他决定在补齐原有400只的基础上增加1000只,购置鸡雏和鸡笼总共花不到1000元,全年的饲料和用药也不会超过3000元,算下来手中的钱至少还有1000元的剩余。要知道,那时候连万元户的提法都还没有出现,1000元在大多数农村家庭中都可以算得上是笔巨款,它有足够的理由激发王俊更大的雄心。王俊详细计划了来年的生产任务后,还学着国家管理国民经济的方法,为自己制订下第一个五年计划。
第二年的生产出人意料地顺利,年终结算时余额竟高达一万八千元之巨。王俊决定加大步伐:投资一万元在村外建一个能容万只鸡的大棚,第一批先引进5000只鸡雏,资金回收后立即让大棚满容量生产。
就在一切都按照他的部署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时候,一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他的妻子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说起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他规规矩矩地报告计生办,或干脆自己不声不响地去堕胎,一切都将如期进行。可王俊此时却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分的想法,自己的事业可谓一帆风顺,家中父母尚健,妻子孝顺,女儿聪明活泼,美中不足只少一个儿子;他越来越固执地认为,妻子肚子里一定是一个男孩。于是当村里的妇女主任第三次来催促他带妻子去堕胎时,他大大方方地丢给妇女主任一包郁金香牌过滤嘴香烟,并诚恳地说自己目前育雏太忙,再容半个月的时间一定去。妇女主任把香烟装进衣袋,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妇女主任前脚走,他后脚就把妻子送到一家远房的亲戚家里。他拿出500元钱给亲戚,请亲戚允许他的妻子在这里住到生完孩子;亲戚爽快地答应下来,并拍着胸脯表示,不论保密工作,还是对孕妇的照顾,完全由他一家承担到底,王俊尽可以放心地回去养鸡。
然而王俊虽然可以放心地回去,但却没有机会放心地养鸡了。由于他严重地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又恶意地戏弄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转天他就被乡里计生办的专车请走了,和他同车的还有他年近70的父母。
计划生育完全可以独立执法,它没有必要像公检法那样麻烦,还需要批捕、需要公诉、需要审判;它自己抓人、自己定罪、自己执行。陈官屯乡政府的大院里就有计生办设置的牢房,不是一处,是两处,一处是普通牢房,普通的房间,不过是铁门铁窗,保证在押人员无法逃跑而已;还有一处是水牢,门槛加高到50公分,屋内做了极好的防水层,然后在其中注入20公分深的水,犯人进来,水刚刚没过脚踝,绝不致有溺水身亡的危险。王俊的父母年事已高,且与此事无大瓜葛,计生办对他们实行了高尚的人道主义,简单登记过姓名、性别和家庭住址,便直接关进了普通牢房。王俊是此事的罪魁祸首,自然轻饶不得,先是被反剪双手绑在政府铁门上示众5个小时,待计生干部们从容不迫地吃过午饭,才有人过来打开铁门上的锁链,将王俊押解到办公室。一个女干部死死盯住王俊的眼睛,那眼神正好诠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词的含义,足足5分钟以后,她才缓缓地张开嘴巴,想要对王俊发出问话;而此时计生办主任恰恰推门进来,冲女干部挥挥手:跟他费什么话?押到水牢里,什么时候找来孕妇,什么时候放他出去!接着又朝身后挥挥手。马上就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冲过来,把王俊押入水牢。
刚刚过了清明节,室外的最高气温只有十四五度。水牢里20公分的水在冬天几乎完全结冰,这里的门窗都是被铁板封死的,牢内终年不见阳光,差不多比外面晚一个季节,现在那些冰不过是刚刚化成水而已。王俊被脱掉了鞋袜推进水牢,好在进来前那两个年轻人解开了他手臂上的绳索。刚刚感觉到手臂上的轻松,接着就有一股刺骨的寒冷从双脚传遍全身,王俊不禁打一个冷颤。嗅着水里那微微的腥气,他联想到渣滓洞和收租院,原先读到那些文章,他对阶级敌人的残暴深恶痛疾,对劳苦大众无限同情,对革命战士无限敬仰,可今天他属于什么呢?当然不是革命战士,那么是劳苦大众还是阶级敌人?他迷茫起来。于是他不再想这个问题。突然想到他那五千只鸡雏,他的心立刻紧缩起来,每天的现在应该给它们第二次喂食了,10点后也要给它们掀开草帘放放风。妻子不在家,父母和自己同时被抓,谁还能替自己做这件事情?弟弟会吗?他就算想做又能做得好吗?他突然后悔自己那个要儿子的决定。要知道那个鸡棚和那五千只鸡是他奋斗两年的全部成果,也是他实现自己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关键一步。他仿佛突然从一场梦里惊醒过来,猛地扑向门口,使劲拍打着铁门,放开嗓子高喊:放我出去!我去找人,马上堕胎!敲击铁板的声音和歇斯底里的呼喊在密封的水牢内回响,震耳欲聋。
他停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外面竟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仿佛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于是又一次猛烈地拍打和呼叫,然而一切如故,他知道这样的努力是徒劳的,因此索性自己也静下来,转过身子,用后背倚着铁门,任思绪东突西窜地在大脑里折腾。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突然有了动静,不,准确地说是铁门上有了动静。王俊心头一喜,但是不对,那响声不是来自门锁的位置,而是来自他的头顶上方。似乎有一个铁销被拔开,接着啪嗒一声头顶上有一个书本大小的小窗被推开。吃饭!随着声音从小窗外伸进一只手,手里握着一个玉米面窝头。
王俊没有去接窝头,而是对着那只手急切地说:同志,请赶快放我出去,我去找我媳妇回来,马上去堕胎!
你骗鬼呢?要是有心思堕胎还用等到今天吗?你是在里面受不了了吧?先耍个花样骗出来再说。告诉你,你就是真的去堕胎,也得在里面住够了三天!像你这样的刁民,不给点苦头尝尝,往后更无法无天了!外面的人不恼不怒,又把手往里伸一伸,说,你就先安心地住着吧,给,吃饭。
王俊还是不去接窝头,他想用最真诚的语言打动外面的人,同志,我真的不会骗你,我家里还有一棚鸡雏,那可是投资了一万多元啊!我出去马上找她,堕完胎还得去喂那些鸡啊。
哈哈。你他妈还说不骗人!你这是去堕胎吗?是为了你那些破鸡!看来三天是太少了,起码也得让你小子在里面住上五天!外面的声音依然不恼不怒,但他也不再提让王俊吃饭的事,而是轻轻地把手张开,那窝头便做一个自由落体运动,噗的一声掉进水里。
随着小窗的关闭,王俊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根本没有心思吃饭,所以不管那个窝头掉在什么地方。他再也没法静下心来站在那里,而是哗啦哗啦地趟着脚下的水,在屋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别说五天,就是三天也不知道那棚鸡会有怎样的下场!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三天五天这两个词像两把匕首,交替着刺向他的心头。
没等五天,第三天来送早饭的人突然发现了牢里的情况异常。当他打开门上的小窗时,诧异地发现竟没有听到那个每次都哭着喊着要求出来的声音,他朝里面喊吃饭也没人应声,不但没有应声,简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妙,赶忙搬来椅子,拿来手电隔着小窗向里面照去,随着光柱的移动,他找到了死尸般直挺挺地躺在水中的王俊。
快来人哪,死人了!随着这一声尖利的嘶叫,政府院里各部门的门都相继打开。计生办主任第一个冲过来,打开了水牢的铁门。
王俊没有死,他还有呼吸,只是浑身热得像火炉一样烫手。在医院里治疗两天,他终于醒转过来。给医院打下医药费欠条,规规矩矩地签了他王俊的名字,又被及时地押回计生办。这次计生办主任没有再坚持把他送进水牢,不过跟他签下了军令状,限他三天内找回老婆,并送县医院堕胎;他的父母继续在此羁押,如三天内不能照单完成,则先将其父母投入水牢。
一回到村里,王俊顾不上推开家门去看一眼,直奔村外的鸡棚而去。远远的就看见弟弟垂头丧气地在鸡棚外面的土地上坐着,一股不祥的预感蓦然而生,他的腿不禁有些发软。提着一颗心走到弟弟面前,刚要开口说话,突然发现弟弟的身后有一只草筐,那里大半筐都是死去的鸡雏。他的眼前一黑,扑到在弟弟的脚下。
他再次醒转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早晨。朦胧中发现身旁有人坐着,他恍惚认定那是计生办的人,突然记起那个军令状,也突然记起自己的父母还被押着,他猛然翻身下床,胡乱地穿上鞋子往外就走。床边的人赶紧将他拦住,他这才发现那是哭红了眼睛的弟弟。那些鸡……弟弟脸上带着歉意,欲言又止。王俊的心里骤然一紧,那半筐死鸡雏又浮现在他的眼前,用不着去鸡棚里边他就知道那里是怎样的一番情形。
他没有时间去鸡棚,已经是立下军令状的第二天了,明天他再不把妻子送到县医院去堕胎,父母就要被投进水牢,他们那样的年纪,只要进去就别想活着出来。
妻子接回来了,计生办还是用专车把他们夫妻一同押送到县医院。谁也没有料到县医院竟然拒绝为其堕胎,理由是孕妇有心脏病,胎儿已经大于30周,堕胎太危险。两位计生办工作人员赶紧请示主任,主任也表示无可奈何,因为他没有领导县医院的权力。不过主任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他立即指示两位工作人员:女的不能堕胎,就把男的结扎了!回来后再处3000元罚款!不然就把他的爹娘丢进水牢里!
王俊顺从地让人做了结扎。只是家里的存款已不足3000元,他只好把刚刚建成的鸡棚连同里面幸存的百十只鸡以600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养猪户。
过去的一切全部归零,王俊看看突然衰老的父母,看看欲哭无泪的妻子,看看眼睛中流露着惊恐的女儿,强迫自己忘掉刚刚还在眼前的辉煌和屈辱,他暗暗地攥一攥拳头,决心还从那四亩地上重新起步。
如此巨大的打击确实没有把王俊击倒,他转天就带上农具走向那因为忙于养鸡而荒芜了土地。但他的妻子却经不起这天上地下的变化,整日显出满脸的迷茫,一次竟端着饭碗到水缸里去盛饭;过去根本不曾发现的心脏病也一下严重起来。好在有父母的默默帮助,加上王俊的百般劝解,到他们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她的情绪基本得到了稳定,只是心脏病依然不见好转。
种粮没有太多的利润潜力,王俊把他的四亩地全部改种时鲜蔬菜。他的蔬菜上农家肥,而且基本不用农药,开了绿色种植的先河。四亩地种植五六个品种,可以轮流种植,轮流收获。收下的蔬菜,他自己骑自行车带到县城或集市上去卖。他的菜品相好,口感也好,很快便形成了固定的顾客群。后来农村也习惯买蔬菜吃了,他便不用再去摆摊蹲守了,人们直接到他的菜地来买。城里人总不见他出摊,也有的追到他的家里、地里,对这样的客人,王俊称完菜,收完款,总要再额外送他们一大捆。
四亩地被他搞得红红火火,三年下来他又跨入了万元户的行列。这时很多人都在饲养蛋鸡,有人鼓动他重操旧业,再去养鸡。但此时他早已看出了蛋鸡养殖日趋衰微的走势,于是他婉言谢绝了好心人的劝说。然而他的确也没有满足于现状,边精心打理着菜地,边细心观察着每一个有可能出现的机会。
1989年东双塘建立奶牛养殖场,只要买他的奶牛,就可以入住场区,并按购牛数量廉价承包相应面积的土地。王俊看准了这一机会,果断地拿出全部积蓄买了五头奶牛,也因此承包到东双塘的十亩土地。和养鸡时一样,他先是买来一大堆奶牛养殖的书籍,边学习,边实践,理论指导实践,很快他就成了整个场区的样板;有侍弄四亩菜地的经验,他承包的土地也种得最好,除了在养殖饲料上实现了自给自足,还有余粮和蔬菜供一家人吃喝用度。
养奶牛的六年时间可以用一帆风顺来形容,奶牛数量从最初的五头发展到48头,开始投资12000元,到第六年的时候,他全部资产的总和已经超过了30万。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不间断地治疗,他妻子的心脏病已经有了明显的康复。形势一片大好,而恰恰在这如日中天的时候,王俊突然选择了鸣金收兵,他高价卖掉了所有奶牛,带着30多万的钞票回到吕官屯。
他所以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表面上的原因是吕官屯小学搬迁到新校园,他出五万元买下了老校区,需要回来整理;而实际上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一直关心着的国际国内的乳品市场,突然由过去的供不应求逆转为供大于求,中间甚至没有出现一个饱和的环节,尤其在欧美市场上,奶产品已出现了滞销的前兆。他预计照这样的发展势头,用不了两年的时间,奶牛养殖业就会陷入被动状态。事实正如王俊所料,到1996年的下半年,牛奶和奶牛都开始大幅度降价,养殖户开始赔钱经营,焦急地等待着市场的复苏,然而直到香港回归的1997年7月,奶牛养殖进一步滑向深谷,人们赚到手里的钱都在近一年的等待中赔得精光,他们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卖掉手中的奶牛。这时人们突然想到王俊,长吁短叹地感慨他的好运气。
回到吕官屯的王俊开始把目光投向他刚刚购得的老校园,那里有四个大教室,两个办公室,两间宿舍,一个大储藏室,这些房间完全可以开一个规模不小的工厂。但他不想干工业,因为他熟悉养殖,也喜欢养殖,尽管目前养鸡、养猪、养牛都不景气,但他依然要留着这些房,只要遇到合适的项目,便可以一天也不耽搁地上马生产。此外,这里还有一个大院,一个足足有三亩地的大院,这在他的眼里也是个宝贝,他决定在这里建起一座大棚,继续发展他的蔬菜经济。
王俊是个细心的人,做任何一件事情之前都要经过反复的论证,而一经论证可行,他便会果断地付诸行动,绝不拖泥带水。他的第一个目标是赶在入冬前完成大棚建设。然而工程刚刚启动,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母亲因肺心病住进了县医院,他不得不将大棚建设暂行搁置,赶往县医院去陪伴母亲。尽管在王俊及其兄弟姐妹的一再请求下,大夫给用了最好的药,尽了最大的努力救治,依然没有将年迈的母亲挽留下来。从进医院到把母亲埋葬,共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为了赶时间,他不得不把大棚的建设工程承包给本村的建筑队。这样一来建设速度明显加快了,但所需费用也远远突破了他的预算,单建设投资就超过30000元。尽管如此也没能按照他的计划在入冬前建成大棚,当然也无从实现他当年投产当年收效的目标了。
起步的挫折仿佛在昭示一路的艰难。王俊的大棚转年春天才正式投产,然而此时已经到了蔬菜种植的季节,他的蔬菜上市只比园田蔬菜早一个多星期,而且大棚里都是深挖后的生土,远不及田园里肥沃,所以尽管王俊的投入是别人的两倍,但他的收获却不及别人的三分之二。还有一个事实是在王俊的预期之外的:与他种那四亩菜地时不同,村里的几个小卖部每天都会从批发市场取来时鲜蔬菜,而且很多都是反季节的,有的甚至出产于南方,本地根本没办法种植,至于它们是否属于绿色种植便无从考证,当时农村的消费者对此也没有过多的追求。因此王俊的大棚虽然不至于无法经营,但也没有显现出他设想中的优势。
为了弥补大棚的不足,王俊决定启用那些闲置的房舍,然而此时各种常规的养殖业依然在低估中徘徊着,处于规避市场风险的考虑,他把目光投向特种养殖业。先是引进一批法国白玉蜗牛,养殖过程很简单,除了偶尔投饲一些糠麸和菜叶之外,只要把握好湿度和温度即可,几乎不需要体力劳动,只他妻子一人管理就绰绰有余。蜗牛的成长和繁殖一切顺利,但到收获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尽管王俊在引进蜗牛前很细心地与供货人签下了回收合同,可带着蜗牛样品去联系交货事宜时,却惊异地发现供货人早已携带大量现金逃之夭夭了,他拿着那份公证过的合同找到法庭,法官很客气地接待他,同时清楚地告诉他,要想追捕供货人,得到公安局立案,而且追捕过程中产生的一切费用包括路费,要由他王俊报销。想想一共投资不足千元,这样的花销实在得不偿失,王俊只好作罢。
又尝试过养殖蝎子和发酵面酱,虽没有赔钱,但也没有太大收益。他想到了那四亩地,可去养牛前已经转给了别人,现在不能厚着脸皮再去要回来,他只好静下心来,专心等待新的机会出现。这期间他的二女儿考上了大学,是个私立的三本院校,他想不到的是这个学校的学费竟是如此昂贵,一年的学费就是15000元,这还不包括吃喝穿戴以及购买教材和学习用品。粗略算一下,四年大学上下来,至少得80000元。养牛挣的三十多万,除买房、建大棚、母亲的治疗及丧葬费用,现在剩余仅二十余万。王俊有些焦虑。
恰在此时,王俊惊喜地发现国际市场上奶产品正在强力反弹,国内市场也出现了复苏的迹象。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就在这个时候,王强贷款数千万征购吕官屯300亩土地,建起了吕官屯奶牛养殖场,经营方式完全与东双塘一样。王俊如久困涸辙的鱼儿遇到了流向长江大河的小溪,立刻欢快地活动起来。他留出十万元做为二女儿的预备学费,其余的全部投入到新一轮的奶牛养殖中。尽管目前的奶牛价格已经涨到八千元一头,他还是一次购买十二头,成为全场最大的养殖户。
轻车熟路,王俊不禁长舒一口气,重又鼓起了昔日的勃勃雄心。到当年的春节,他的十二头牛已有三头开始产奶,还有五头怀了小牛,来年春天即可生犊产奶。经过多半年的耕耘,随购牛承包的24亩土地净产青稞饲料30吨,入冬前已全部入池发酵,奶牛粗饲料基本实现自给自足,其他如精细饲料及药费等等,有三头产奶牛的收入,也差不多可以达到收支平衡。在整个养殖场里,王俊是第一个结束后续投入的人。
到第二年秋天,王俊的奶牛已经发展到二十头,有八头牛处在产奶的旺盛期。达到同等水平,在东双塘养牛时他用了三年半的时间。而且此时的奶产品价格正在全面回涨,他信心百倍地开始成本回收,保守估计,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不出三年他就可以完成成本回收。其实,不止一个王俊,所有的奶农都已经看出了形势正在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每个人都对前景充满了希望。
然而谁也不曾预见的一场狂飙正在悄悄袭来。
2008年9月的一个早晨,王俊一边喂牛,一边习惯地打开收音机。一条关于石家庄三鹿毒奶粉事件的报道就这样漫不经心地刺穿他的耳膜,直击他的心脏。他预感到这起事件对正在复苏的奶制品市场是一个打击,这无疑会波及到每一个奶牛养殖户。但这不像十年前那次市场的萎蘼,那是市场规律的作用,是可以预见和预防的,他当时就机敏地逃过了那一劫;现在是人祸,神仙也无法预测,再像那次用提前卖掉牛的方法躲避损失是完全不可能的。再说王俊也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中国的伪劣产品比苍蝇蚊子都多,一袋毒奶粉不致于让整个行业天塌地陷,顶多是喊喊口号,今后交奶的质量关把得严些。这不可怕,他在鲜奶的质量上从来就没有含糊过,自己经得起任何严格的检查。
他绝对不会想到,一个三鹿竟接连牵出了伊利、蒙牛、圣元、光明、雅士利等多家乳品企业,一时间中国大地上的所有牛奶几乎都与三聚氰胺产生了血缘关系,它已经威胁到了所有国人的生命安全,尤其是每一个婴幼儿的生命安全。不但国际上数十个国家严禁中国的乳制品入关,就连中国人也都伸出了拒绝的双手,严禁乳制品入口。
奶农们感到了立竿见影的危机,首先是鲜奶限量收购,原先吕官屯养殖场每天可以送出五罐车鲜奶,现在只收购一罐车,其余四罐车要奶农们自己去消化,难道要奶农们自己推着鲜奶到大街上一碗一碗地零售吗?难道要奶农们用自己的胃去消化那些剩余的鲜奶吗?然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一个星期后,连这一车也送不出去了;奶牛却毫无自律意识,仍旧一厢情愿地在那里产它的奶。人们挤出的奶放酸了、臭了,不得不一桶桶地担出来,倒进沟渠中、水塘中,人们路过牛场时,远远就可以嗅到牛奶馊臭的味道,水塘里的鱼虾很快就被呛翻上来,水面上白花花漂着一层。
眼前的局势比十年前严重得多,但王俊有信心相信不久即可度过难关。可一直等到春节,牛场里还是隔三五天才能送出一车奶。心急的人们开始卖牛,没有养殖户购买,就干脆把牛卖给屠宰场。8000元买的牛,现在连2000元都卖不到,人们在滴着泪点那一沓沓卖牛的钞票。但王俊连卖牛的念头都没有,他的牛个个膘肥体壮,十二头大牛刚刚进入产奶期,正常情况下,每头至少值12000元;八头小牛也比着劲地长个儿,再有一年的时间也都进入了产奶期,按入场时的价格,每头都值5000元以上。若像他们那个卖法,这20头牛总共也卖不到30000块钱。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王俊坚信奶品市场不会就此一蹶不振,耐心等待,总有恢复元气的那一天。
每一种坚持都会有困难相伴,不然就体现不出坚持的可贵了。王俊的困难显而易见:二女儿刚刚读到大学二年级,给她预留的10万元已经花掉了3万多,剩下的钱能够供到她毕业就不错了;如果人的生活费用可以忽略不计的话,单单那20头牛每日的消费绝不是个小数,虽然有自家产的青稞饲料,但精细饲料和日常用药却是要花钱购买的,而且是不小的花销。王俊不想动用给女儿的预留款,他要靠此前并不太多的盈利度过眼下的难关,这就要求他必须精打细算地去过以后的日子。
上苍似乎要给考验王俊的天平上再加一个砝码。2008年春节刚过,远远的村庄里还不时有喜庆的鞭炮声传来。牛场里剩下的七八户人家却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生产上的重挫固然严重地影响着他们的情绪,养殖业的特殊性也注定了他们必然有别于普通人的普通生活,牛不懂得过年,养牛人也就淡漠了过年的意识。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异常寒冷,天放亮的时候飘飘洒洒地下了阵小雪,大地上仿佛铺了层薄薄的白绒,紧接著就刮起了凛冽的北风,那层白绒很快便不见了踪影。人们蜷缩在屋里躲避着严寒,有人甚至把刚刚叠好的被子又拉下来,盖在身上。
王俊却在屋里呆不住,他匆匆吃过早饭便背上草筐奔发酵池去了。自三鹿风暴吹来的那一天,他从没有丝毫改变过工作习惯,每日照例地准时喂牛,准时挤奶,照例地检查每头牛的健康状况,准时地做防疫。他必须始终保持每头牛的最佳状态,一旦市场出现转机,确保自己第一时间高效地投入生产。
他背着满满一筐饲料走向牛棚的时候,远远听见里面有异常的动静。他知道那是邻家的牛挣脱了缰绳跑进了自家的牛棚,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邻家的那头牛总也拴不牢,而且一挣脱就要往自家的牛棚里跑,跑进来就大模大样地吃,边吃边不住地顶撞周围的牛。过去出现这样的情况,王俊都要喊上那牛的主人,一道把它请走。今天的天气太冷,王俊想自己把牛牵回它的棚里,没必要去惊动它的主人了。
王俊走进牛棚时,它正低下头,准备向它身边的一头小牛发起进攻。王俊顾不得放下草筐,就伸手去拉它的缰绳,不知它是不是有意改变进攻目标,王俊的手刚刚抓到缰绳,它就掉头向王俊的胸部顶撞过来,因为背着草筐行动不便,王俊只闪开一点,牛头便重重地撞到他的右肋处。一阵剧烈的疼痛令他险些窒息过去,过了足足一顿饭的时间他才支撑着站起来,可疼痛还是一阵阵袭来。他咬着牙走进屋里时,额头上滚落下一串串汗珠。
脱下棉衣看看,右肋处红红肿肿的一大片,摸一摸,钻心地疼。王俊断定自己是软组织挫伤,因为有厚厚的棉衣隔着,这一撞不致于伤筋动骨。妻子拿来黄药水给他涂了一层,便扶他躺下,要他好好休息一下。
直到晚上疼痛依然没有减轻,看看右肋红肿的愈加厉害,他让妻子找来两粒止疼片吃下去。过一会儿,疼痛便减轻了不少,他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半夜时他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想呻吟几声,又怕惊醒妻子,咬牙忍到天亮。再看右肋,红肿已明显消褪,可疼痛并没有丝毫减轻。王俊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肋骨断了,让妻子模一下,手在上面轻轻一按,立刻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
妻子要送他去医院治疗,王俊坚持不去,要妻子到陈缺屯接那位祖传正骨接骨的民间大夫,来家里治疗。这样做,他首先考虑的是手里的钱太紧张,其次考虑的是那些一天也离不开的牛。
大夫在他的右肋处一气贴上两帖膏药,又给了些黄的药面和红的药面,说是专管活血化瘀、消炎止疼的,嘱他每天按时服药外,若什么时候疼得厉害,可以临时加服那种红药面,药不够用,随时去取。
经大夫的治疗,又吃了那些药面,疼痛感明显减轻。此时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那些牛,妻子再三阻拦,终于没能拦下他。
就这样贴药,吃药,喂牛。一个星期的时间,他偶尔也会突然感到剧烈的疼痛,甚至疼得他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以为是自己的肋骨还没有长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嘛,哪能说好就好了?不过他相信自己干活时多加小心,重活累活暂时不干,不会影响身体的恢复,顶多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到了正月十五那天,他照例把妻子背来的粗饲料撒进食槽,正要取来精饲料往里搅拌的时候,一阵异常的疼痛感突然袭来,同时有股甜腥的东西涌上喉咙,眼前的一切都旋转起来。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身旁的妻子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我怎么了?王俊仿佛预感到事态的严重。妻子看看他,犹豫了片刻才对他说:你的肝受伤了,需要手术。怎么会?是不是误诊了?王俊不肯相信。妻子无言地摇摇头。沉默了一段时间,王俊似乎下了决心,说:那就做吧。先拿家里的钱,以后再给她补上。你跟大夫说说,尽量抓紧时间,那些牛没人照料不行啊!
谁都不会想到这是王俊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几句话。当手术刀划开他的右肋时,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半根肋骨插进肝脏,肝脏肿大出一倍,刚刚露出腹腔,没有了腹腔内压力的束缚,那肝脏竟自动破裂开来,大量的脓血喷出后,可见肝脏组织已如豆腐渣般腐败不堪。医生痛苦地摇着头,缝合了刚刚打开的刀口。
王俊终于没有经得起上苍这最后一个砝码的考验。
埋葬王俊的那一天,他的兄弟们抬来那台封存了27年的玉米播种机,连同那同样在抽屉的最底层压了27年的设计图一道埋进了他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