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治中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承载中华民族精神与感情的重要载体，是维系国家统一、民族团结的基础，也是人类智慧的体现。方言是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作为现代语言的前世今生，方言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项目。
一.秦州方言源流悠久，影响深远
1.秦州方言面临消亡，亟待保护。天水是羲皇故里，也是秦先祖生活、生产并发展壮大的地方。天水称秦比秦州要早得多。周孝王（前891-前886年）十二年，赢非子在秦池（今天水市张家川县）为周王室养马有功被封于秦，在秦建邑,号赢秦。秦即后世的秦亭，是今天水市辖区见于史籍的最早地名。三国魏文帝曹丕黄初元年（220年），始设秦州。官方史籍始有秦州记载。虽然秦州设置比天水郡要晚几百年，但有秦州后天水郡一直是秦州辖区。隋唐后秦州辖区缩小，属地与现天水市辖境相当。秦州名称一直沿袭至民国初（1913年）,才撤秦州设天水县。今天水市秦州区、秦安县也是因秦而名。尽管秦州辖区大小常有变动，但一直是以今天水市为中心的周边一带，在人们的心目中天水就是秦州，秦州就是天水。作为中华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及一画开天、创立阴阳八卦的故乡，作为大一统嬴秦王朝的龙兴之地，因为特殊的历史、地理、文化关系，秦州方言是一种从古至今都非常有影响的方言。与其他类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秦州方言也面临消亡的危险。随着现代普通话的日渐普及，说方言的人越来越少，仅就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方言词语来说，很多年轻人特别是少年儿童已经听不明白，年长者们方言环境中的互相对话年轻人不知所云。任何事物都有源流，方言是现代语言的前世今生，没有前世，哪来今生？所以，从研究、保护、利用的角度来说，秦州方言亟待保护。
2.方言保护符合国家语保工程的战略。2015年5月14日，教育部国家语委以教语信[2015]2号文件通知全国，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语保工程）。在全国范围开展以语言资源调查、保存、展示和开发利用等为核心的各项工作：语保工程是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推进国家语言文字事业科学发展的重要举措，得政心、得民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当然，提保护方言，并不是说我们提倡交流时使用方言而不使用普通话。我们研究、挖掘、保护的目的是留下语言产生、发展的根，了解它的前世今生，知道它的来龙去脉，它和现代语言的发展关系，这和我们学习古代汉语、古代文学的目的一样，我们在日常交流中并没有普遍使用文言文，但它却是必修课。
3.秦州方言很具代表性，是对汉语言影响最大的方言之一。首先，天水是羲皇故里，中华文明最重要的发源地之一。学界认为伏羲画卦符号即是汉字创始开端。说来非常神奇，天水二字即是伏羲八卦乾、坎二卦符号的变体，有人还把它说成是天水得名的依据,尽管没有实据证明，但我们也当为此自豪。其次，天水是秦人的发祥地，天水又是秦国早期发展、壮大、兴旺并依此统一中国的根据地，秦始皇统一六国，并实行了车同轨、书同文、统一度量衡等等很多统一措施。统一语言文字，当以秦地语言为母语。要不是当年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南方这些方言，可不就是外语（易中天《大话方言》）？加之天水又是汉唐京畿，唐代皇室就是陇右李氏，本地方言中古代官话词汇烙印应该更深。有很多人阅读古典文学、特别是古白话小说，都感到有很多类似于秦州（天水）方言的语汇。如：古代四大名著及很多古代通俗小说中，有很多和秦州方言词语音意相同的词，如出脱（出落）孽障（秦州指办事窝囊、涩滞）口声（他人的影响评价，类似于名誉）打闷葫芦（做让别人糊里糊涂的事）陪房（秦州特指女方的嫁妆）骨冗骨冗（蠕动的状态）打张致（故意弄出响动，让人知道）捩股（古）调（秦州特指与众不同的言行表现）等等。
天水自古是交通枢纽，丝绸之路重镇，人口交流、迁徙频繁。历史上很多时候属于边陲，战争拉锯交错，众多民族杂居，受历史及各地（特别是北方氐、羌等少数民族）方言影响较大。像秦州土语字词发音的情况就比较复杂，声母zh、ch、sh读作z、c、s，j、q、x与g、k、h或对应或交叉互用，如盅（读如zeng）盅水（读如sei）解（读如gai）鞋（读如hai）带界（读如gai）楞等等，南方很多地方也这样读。韵母中相通混用的更多，很多字词发音与现代普通话有别，可能是古汉语声韵在不同地域的演变所致，大多能够找到受古汉语发音传承影响或与外地方言、少数民族语音融合的痕迹。天水秦州方言中的很多俗语，它们结构上不同于歇后语或者谚语，而是运用比喻或者借代的修辞手法，有着人所共知的含义，人们在特定场合使用它，再不需要提及具体所指的事物，周围的人也会心领神会。
二.丰富多彩，风趣幽默的秦州方言
1.秦州方言的交融及影响。仅就秦州方言词语来说，就是一个文化宝库。古七门董嘎七麻达（表示范围,相当于一股脑儿全部、统统、所有的），确实浩如烟海，内容丰富得让人眼花缭乱。有的方言字词含义独特，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你要从普通话的字词库里找一个与之相对应的字词很不容易，有的干脆就找不到。比如天水秦州区人口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弄（或闹）字，涵盖了人能做出的所有动作，能代指人的一切行为。如你把这个弄一下，我刚闹完。其作用与东北方言的整字相类似。人们常说南腔北调，但秦地剧种秦剧就独独叫秦腔,与北方晋剧、吕剧、京剧等等大部分剧种的称谓不同，倒与南方很多剧种称谓相同。秦州方言中至今很多人把玉米称作番麦，这点与福建厦门很近似，他们称作番大麦。秦州方言把傻称作瓜，由此产生了很多类似称谓及形容词，如瓜子瓜的瓜捯子瓜不楞登瓜惺惺等等，与四川方言的用法相同。秦州方言中称公鸡、母鸡为鸡公鸡婆，与南方吴语一致。过去，本地大人为了让小孩安静，常常吓唬说‘麻虎（乌）子’来了！这实际上是江浙一带的一个传说故事：隋炀帝下诏开运河（一说汴渠），麻叔谋被任命为开河督都护。谁知麻叔谋惨无人性，常煮食小男孩人肉下酒，老百姓畏之如虎，称他为麻虎子，江浙一些地方发音hw不分，加之当地又称老虎为於（wu）菟，所以麻虎（乌）子便成了残暴、可怕的代名词。在麻虎（乌）子的意义及使用上，虽远隔千山万水，秦州与江浙一带完全相同。时人作文或著述，使用到方言土语时大多不做深究，以同音字代替，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倒使那些土语的本字受到冷落，也造成了一定的文字音义混乱。比如这个人下去打一下这句话，用秦州方音去读，本身就土得掉渣。如果像有些书中重音不及义地用同音字代替，写成载该人哈去打一哈，天水（秦州）人看了一时都反应不过来，外地人看了就更会跌在雾里云中不知道东南西北。陕西一些很有影响的作家的文学作品中有很多陕西方言土语，西北方言区的人读了感觉很亲切，其他方言区的人阅读也无障碍，是使用方言写作的范例。
2.传承创新，方言称谓多情趣。仅就人们之间的称谓为例，走进天水秦州农家院落、居民小巷，打打招呼、寒暄寒暄，既有古语的简练深沉，也有现代的时髦风趣，字字句句幽默、传神而又富有人情。民俗语言特色、浓浓的风土人情彰显出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深厚的底蕴。秦州方言中的词语、俗语，有传承、有交融，无论是输出还是输入的结果，是拿去还是拿来的产物，都很能说明秦州方言的典型性、代表性。。比如我（我们）、你（你们）、他（他们）。天水秦安一带把人称代词你（们）我（们）读作牛（niù）曹，有人认为是源于三国时期蜀魏刘（备）曹（操）之间的拉锯战，一个地方今天属刘，明天属曹，久而久之，你（们）、我（们）便成了刘（牛）、曹。但是，在天水秦州区方圆一带，却是正而八经把你（们）我（们）说成牛（niú）敖的。秦州一带你（们）我（们）称牛敖，一说相传上古图腾时代天水曾有部落，他们崇拜的图腾是一个牛头鳌身的动物（与早期龙的形象相似），故其部族及后人就以牛敖（鳌称谓你（们）我（们）。这个解释比较合理，但未见有史书之证。愚以为，天水（秦州）是羲皇故里、中华龙的故乡，中国古代传说中的龙王可是都姓敖，如四海龙王弟兄四个，东海龙王敖广、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闰。作为龙的故乡龙的传人的天水（秦州）人，称自己为敖，当是最恰当不过的了。至于第三人称他（她、他们），秦州人常常称孽、乜，除了他、他们的含义外，也有人家的意思。与北京的爷爷们、吴语中的伲、伊等等音近意同；到底是来自于称别人为爷（爷们），还是来自于古代称非嫡系的庶出之子为孽，众说不一。据专家研究考证（天水师院——《秦早期文化圈的语言学标本》），天水人说的人称代词nie这个词，应该来自于古代的言字，因为古代的言字有我我们他人家等等的意思。如《诗经.秦风小戎》里有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肴我念之等等。这里的言，《尔雅·释诂上》等很多古籍里解释为我（也当自称人家讲）。至今天水的一些地方如甘谷还在广泛使用。如‘言（我）’想你得很，你就是不来看我。‘言（人家）’说好着哩，曹（我）咋能变哩！又如曹（我、我们），考证说应该来源于吾曹、尔曹的曹（如唐.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至于牛（你、你们）字，可能来自于汝或你们快读。如此说来，当是古汉语的历史传承。秦州城里人有些字的发音还有他们的独特烙印，如对第一人称的我的读音类似于e、u两音的快读（ηu），把二（含读er音节）的音读作ai。长期以来成了鉴别人们出身城乡的身份标志。前些年有的人从乡下进城，为了尽快抹去自己的乡棒（过去一些秦州城里人对乡里人的蔑称）的痕迹，便会入乡随俗，很快地e-u（快读）ai起来。在关于人的称谓词中，天水（秦州）有两个词值得称道，一个是把老婆称妠婆；一个是把老人家称lang家。我以为妠婆是老阿婆的快读，妠是老阿的反切；lang家是老人家的快读，lang是老人的反切（类似于现在年轻人读这样子为酱子）。有人说，南方人称谓前头加阿做词头，有表示亲昵之意，比如阿爸阿妈阿哥阿妹等等。秦州人称公公为阿公、称婆婆为阿家，称丈夫的哥哥为阿伯子，有些地方把母亲称阿娘（如给她介绍了个对象，乜（她）的‘阿娘’不同意。）；太太不是夫人，却是曾祖母的称谓(曾祖父称太爷)；高祖母称祖阿婆（高祖父称祖爷）。高祖之上再无法称呼，就统统叫做先人了。在北方，绝大多数地方把祖母称为奶奶，但秦州中心一带却称为婆婆，与南方一些地方（如江西南昌等地）相同。很多称谓里面也含了阿的音，你能不说是表示含蓄的亲昵，是一种隐隐的美？天水方言称谓中的含蓄美还表现在方方面面。老爷是历史传承称谓，是过去对身份高贵的官员、大户人家富豪、贵族、士绅的尊称，但在秦州方言中老爷专指丈夫。妻子对人称敖老爷时不无自豪，丈夫称老婆敖屋里敖家里时透着亲昵。还有两口子互称掌柜的，表明自己在家里可是个乐于服从的被领导者。全国很多地方称妻子的兄、弟为大舅子（哥）、小舅子，但秦州方言中却称为室兄哥室兄弟，这应该是历史的传承，因为古代妻子雅称室内，天水人保留了这个雅称，并且对室内进行了方言土语的引申改造，称妻子为（敖）屋里（敖）家里。称妻子的哥哥弟弟为室兄哥室兄弟，既是一种历史的传承、也是一种雅俗的结合。秦州人称父亲为大或大大，据说来自于北方少数民族语言习惯。给别人介绍自己的父母，称敖的大汉或敖的lang家。这个汉是不是应该为汗，如果是，汗可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的至高无上、非常伟大的人物；称伯父为爹爹，也有的称大（大小的大）大，父亲的弟兄称呼时前面加上数序，称作二大（爸）三大（爸）等等。以此类推，父辈的妻子称大妈二妈等等。父亲的姐妹称大姑二姑等等。无论如何，排行最小的一个都被称为碎某，碎在本地方言中是小的意思。对于儿女辈，同胞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称老生（读如‘sún’）胎。秦州方言中父子称爷父。爸爸不是父亲，而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叔叔；对父辈但不是亲属的男性单称爸，但一般要加上姓，称某爸，与此类似，祖父辈的非亲属男性称某爷，女性称某婆。年长者称小孩子为狗狗狗瓜（碎）差火，以表示亲昵，但差火前面加上老，称年龄大的人时，就是大不敬。称狗狗、狗瓜应当是有古语传承的，因为过去人们介绍自己的儿子时常常谦称犬子。说我家为敖咖，你家为牛咖，指别的家为喎家，前两个咖音，自有其古语传承根据，当为家的转音。天水方言中对人的称谓有时非常微妙有趣，只要加上一个助词或者词缀儿，意思就会发生变化，比如给人介绍敖媳妇就是这是我的爱人。如果说成敖媳妇子，就表明这是我儿子的爱人（媳妇）。只能是长辈的说法，多了一个词缀，就差了一辈，称谓时少了这个词缀，就闹笑话。长辈常按下辈儿孙的称呼代替对方，如他大他妈他爷他婆，给别人介绍时也是如此。本地有些地方称娘为（niǎ）,故发出惊呼时常叫我娘娘（读如niǎniǎ）天爷爷，类似于普通话的我的妈呀老天爷呀。称谓亲疏分里外，称自己为呙（读如‘guó’）间，称别人为旁人或乜。岳父称丈人、丈母大，岳母称丈母娘（读如niǎ），丈都读如chāng。有些地域直呼岳父、岳母为姨父、阿姨,与称呼自己的父母（大、妈）有区别；外爷（又称舅爷）、外婆（又称舅婆）的外却读如wēi，类似于伪，故有人玩笑说爷爷是真爷，外爷是假冒；舅母称妗（读如qīn）子；称母亲的姊妹为娅娅（应为姨姨的转音），祖母的姊妹为娅娅婆；对女婿、外甥、外孙称交客，形容其关系为磨镰水，可能取其清淡少浇（交）、毕竟是外姓之意。有民谣举例描述：老人去世，后辈哭丧，儿子一声，惊天动地；女儿一声，撕心裂肺；儿媳妇一声，嚎声妖气；女婿一声，黑驴子放屁。亲疏分明，只供一笑。男孩称儿子娃，女子称女子娃，这主要是区分性别；自己的女儿称女孩女子，别人称亲亲娃亲戚娃；儿子称后人，有祖传家风或技术的后代称门里人。丈夫的哥哥称阿伯子或大伯子，弟弟称小叔子，姐姐称大姑子，妹妹称小姑子；称弟弟的妻子为弟妇子；妻子的哥哥称室兄哥，弟弟称妻兄弟；弟兄的妻子即普通话里的妯娌称邂逅（或‘先后’，读如‘xiēhú’），有先有后、不期而遇的两个人，非常形象，非常有意思；在当地姊妹还有个特殊含义，即指所有的同胞兄弟姐妹，相当于普通话中的兄妹，比如姊妹几个既可以只指姐妹，也可以是包含男性同胞在内的。如果说弟兄（或兄弟）几个，就仅限于说男性同胞兄弟了。叔伯弟兄称亲堂弟兄或堂弟兄，姐妹称亲堂姊妹或堂姊妹；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弟兄姊妹称隔山弟兄或隔山姊妹；表亲称谓给别人介绍时称表某，当面直呼时一般不带表。
至于人的其他称谓，就更加丰富多彩、不一而足、难以尽述了。比如连襟称挑担，关系密切、不无暧昧的人之间互称死家的；朋友称连手，介绍时还常常用歇后语鸭子的爪爪——连手来比喻，更显得生动而且形象。人们戏谑吵闹时所使用的不太文雅但却很有特色的俗语称谓更多，比如：楞睁子：指行事不分轻重，愣头愣脑、冒冒失失的人；也指易激动、喜动粗的人。类似于楞头青。方言中类似的还有冒失鬼冷失客冷三冷虫肉头肉混子二性子二杆子等等。
方言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继往开来，传播交流、表情达意，发挥着重要作用。生动的语言都存在于人民群众及其生活当中，这个宝藏是我们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注：本文根据作者发表于《天水日报》《天水老年大学学报》《孔学纵横》等报刊的《秦州方言词语音义拾零》《方言称谓说情趣》《秦州方言的传承、交融及影响》及本人《方言讲座讲义提纲》等文综合改写。其中《方言称谓说情趣》2009年发表后，曾遭人抄袭并编入书。为免读者误会，特此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