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雨过天晴,气温骤然升高。
正午太阳从岩壁上空直直照下来,山脚处的两棵梧桐树中间,围坐着一群正在吃午饭的人。
锡纸被揭开的声音拉扯着何止的神经,他循声望过去,眼睁睁地看着白路舟将一瓶冰镇过的香蕉牛奶绕过他递给了春见。
何止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已经温热的矿泉水,欲言又止,抬头瞄到春博士那边明显和自己不是一个档次的午餐,眼睛都要看直了。
春见一口饭鼓在嘴里不敢下咽。
何止喉间咕噜一声,凑过去问:那什么,虾好吃吗?油焖小鲍鱼熟了吗?辣炒花蛤入味不?那些都是白路舟让人从市里买了趁新鲜送来,何止眼馋了一上午的。
你要吃吗?春见很自觉地将菜递过去。
何止眉开眼笑,准备下筷子:你请我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白路舟一巴掌拍过来:你长能耐了?要吃自己买去!
同样都是工作人员,我为什么只能吃个辣椒炒肉?肉还炒老了!何止控诉得可委屈了。
白路舟的解释是:同样都是人,你只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人家学无止境。九年义务教育的你只配吃辣椒炒肉。
何止不服气了:我还读了两年高中呢!
所以你还能多喝一瓶矿泉水。
一边观战的陈随听得脸都要抽了:白路舟的人设里什么时候多出了个‘老母鸡’属性,我怎么不知道?
姜予是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低头专心挑着碗里的葱姜蒜,挑完递给陈随:这是对优秀者的嘉奖,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我看不是吧,白路舟那护犊子的行为根本就是……
姜予是打断他:你知道你为什么长不高吗?
陈随摇头。
姜予是说:因为你喜欢咸吃萝卜淡操心。
陈随急了,恨不得把碗摔姜予是脸上,但是又,只敢虚张声势地嚷嚷:我替你操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我是淡操心了?
我和别人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了?
姜予是起身朝白路舟走,丢给他一句:你自己想。一扭头差点撞上一直站在身后的闻页。
闻页好像不太高兴,问他:你要走了?
姜予是别开头:嗯。
那我坐你车和你一起回。
姜予是对她没有耐心:这个项目你也是投资人,前期策划都是白路舟在做,现在开始施工了,你还要当甩手掌柜?
不是啊,我和你一起回去了,自己再开车过来嘛!
但姜予是没心情跟她玩游戏,拒绝得干脆:陈随那个人霸道,不喜欢有人跟他抢占空间。为了真实起见,还故意回头向陈随求证,是不是啊?
背锅侠陈随觉得莫名其妙,怎么看个热闹看着看着战火就蔓延到自己身上了呢。他愣愣地点头,不着调地嗯嗯啊啊了两声算是正面响应。
闻页只好不了了之。
一旁的白路舟在和两个户外攀岩选手讨论岩壁的区域划分。
保护站已经建好了,春博士什么时候可以开工?一人问。
白路舟回头看了一眼春见:等太阳偏过去再说。
而这时,闻页指着春见尖声责问姜予是:是不是她?你开口闭口都是她怎么怎么优秀。就算她很优秀,但问题是你要个那么优秀的人回去干什么?两个人在灯下比背书谁背得快吗?
春见有点想笑,还没笑出来呢,胳膊被白路舟轻轻捅了一下:你缺心眼儿?
除了比背书,还可以组织‘二人辩论赛’、玩‘一起来找茬’,其实也没那么无聊的。春见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我想睡会儿。
所以说闻页也是瞎担心,你这种没趣的女人我们姜予是是看不上的,白路舟将车钥匙递给她,去车里睡。
不用了,我随便找个树荫靠一下。
白路舟眼睛移过去,从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唇到下巴,顺着纤细的脖子到呼吸带动的微微起伏的胸线。他嗓子有点干,开始瞎编乱造:你就那么想让别人看到你的睡姿?
我睡姿怎么了?
白路舟移开目光,总觉得喉咙烧得慌:你流口水、磨牙并且还打呼噜。
自己睡觉啥样,春见还是有个自知的,没直接拆穿:你怎么知道?
能承认其实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睡着的样子吗?
当然不能!
你偷窥过我?春见浅笑。
白路舟呵了一声,强装淡定:瞎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偷窥你,我疯了吗?
春见不依不饶:没疯,那是为什么?
白路舟脸色丰富,搜肠刮肚地找句子。春见盯着他那变化莫测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又不想追究了,伸手从他掌心里摸过钥匙:那我去车里睡。
山风从谷底吹过来,缓解了片刻的闷热,白路舟回味着春见指尖滑过自己掌心的触感,轻得像片羽毛,却挠得人心痒难耐。
无意识的撩拨最要命,白路舟觉得自己就跟中毒了一样,脑袋晕乎乎的,但有一件事他是确定的——春见在勾引他。
姜予是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走过去抽了一根烟递给他:我和陈随走了啊。
白路舟这才回过神:你有工作你走呗,陈随跟着我不行吗?
姜予是吐了口烟:不行,他得跟着我。怕他误会,又强行解释,他这种年纪了,需要认真学点儿东西,发现自己错伤了友军,立马改口,我的意思不是说跟着你学不到东西,而是……
白路舟黑着脸:行了行了,你带着他赶紧滚吧。眼不见心不烦。
那我们建京见。
姜予是拍拍他的肩,转身大步朝陈随走去,说了几句什么之后,陈随意思着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姜予是走了。
闻页站在那里看他们走远了才不甘心地回头,撞上白路舟的目光,然后朝他走过去。
白路舟看她过来便把手中的烟给掐了,脸上挂了笑:姜教授呢,不是你那么追的。
闻页没给他好脸色:你们为什么都喜欢春见?
白路舟否认得极为果断:我可没说我喜欢春见啊,姜予是更不可能。
别骗我了,嘴巴可以说谎,但眼睛不会。你根本不知道你看春见时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白路舟觉得自己规劝不成反惹了一身臊实在冤枉,只好搪塞她:最多也只是因为她和你们不一样,和咱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不一样,因为她太轴了,但是能力又很强,所以轴就变得很可爱了,而且……
看吧,闻页打断他,一提起她就滔滔不绝,还说不喜欢。
你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你问问题我总要全面回答吧?
闻页不服:不就是会看个石头吗,跟谁不会一样。下午我也上岩壁,我就不信她能做的事情,我做不了。
白路舟不想跟不讲道理的人杠,对着林子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工夫,白辛牵着两条狗从里面飞奔出来。
白路舟指着岩壁难度低的攀登路线问白辛:闺女,想不想攀岩?
白辛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白路舟弯腰将她抱起来扛在肩上往低难度区域走。
春见一觉醒来,发现太阳已经偏西了,车内温度被人调在非常舒适的档位,身上盖着一件外套,不用想也知道是白路舟的。
闻页站在车外,她开门下去后直接跟闻页面对面碰上了。
在不一样的圈子里长大,注定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但性格上谁也不服谁。闻页的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挑衅,而春见回给她的是坦然,不带任何情绪的坦然。
闻页将手中绳索递给她,问:敢不敢跟我比一场?
春见将绳子接过去,并扫了一眼她的指甲:不想。
我问的是敢不敢,不是你想不想。
春见说:可那个问题于我而言,只有想不想,没有敢不敢。
你……
你要是吃姜教授的醋,只怕是找错对象了。还有,一周前,你趁我去找白辛的时候,把我勘测地形要用的东西换成了一瓶啤酒。我不追究,是因为看在你也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的份上。我的脾气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所以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底线。否则,你就会发现,我根本没有底线这种东西。
春见与闻页擦肩而过时,能看到闻页抓着绳索的手绷得很紧,而她右手食指上的指甲油明显掉了一块。
颜色,是紫红色。
岩壁下方围了一圈人,春见还没走近,就看到在低难度区域上白辛正往上攀,到了区域分界线后,非常干脆地转身,然后顺着顶绳往下滑,一路滑进白路舟的怀里。
白路舟揉了揉白辛的脑袋,解开她身上的安全装备,就让她一边儿玩去了。
接着,他将手中的摄像装备递给项目公关,交代:剪辑好了,直接用官方账号发出去。
这么迫不及待开始宣传?春见边给自己穿安全装备边问,万一这个岩壁也不能用呢?
白路舟向上望了一眼:是你挑选出来的,我相信你。
春见笑了一下,指了指后背:帮我锁一下。
白路舟接手得很自然,咔的一声扣上安全扣,越过她的肩膀,头与她齐平:要不,我跟你一起上去?
那动作从远处看,就像他从后面抱着春见一样。
耳边一热,春见扭头,两人之间咫尺之距,对方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面上,她下意识地后退,装作不在意地反问:你上去干什么?
白路舟看她的反应觉得有趣:作为老板,了解一下开线过程的艰辛,不应该吗?
没等春见回复,闻页就跳了过来,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我去吧。
白路舟一句别胡闹还没出口,闻页已经率先春见一步开始登山了。
你别管她,她从小就疯疯癫癫的。做你自己的事,注意安全,我就在下面。白路舟将她的装备又检查了一遍。
春见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又转过身,将身上的手机掏出来塞进了白路舟的裤子口袋。
细软的指腹隔着布料滑到了白路舟结实有力的大腿,迅速撤离。
突如其来的一下子,让白路舟后背过电似的麻了一把,当下心里就闪过了无数个我去,她真的勾引我以及她肯定喜欢我喜欢惨了的弹幕。
不等他质问,春见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并且几步之后就超过了闻页。
这块岩场的条件非常好,如果岩石质量过关的话,可以开发很多段路线,并且攀登难度级别都非常齐全。
春见一边往上爬一边在纸上做着记录,时不时还要用到工具测量,必要时会采集样品。
闻页毕竟是娇生惯养长大,起初的好胜心到了岩壁三分之一的位置时已经被筋疲力尽取代。
简单攀爬区域结束后,春见回头看了一眼在她下方的闻页,她将笔记本插进腰间,好心劝:你还是下去吧。
闻页喘了口气,倔强让她生出新的力气:我是不会认输的。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心机?你就是要表现得比我们要强,然后让男人们觉得你很不一样,并且以此来博取他们的目光。我告诉你,偶像剧中有钱男人都喜欢灰姑娘的桥段在现实生活中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喜欢的是和自己段位相当、相貌出众的女人。像你这样的,根本就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内。我今天就是要证明,你可以的我也可以;而我有的,你永远都有不了。
陷入爱情当中的人是眼瞎的,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春见懒得跟她争。
闻页也许针对的并不是春见这个人,而是春见的这个社会角色。她家庭环境优渥、相貌出众,虽说是任性了点儿,但并不是个绣花枕头,也是经历过高考考上了重点大学的人。白路舟那种人她镇不住就不去想,但姜予是她不认为自己配不上。
今天,闻页就是来给自己正名的。
到了难度级别较高的区域,虽然有顶绳的帮助不用她们花太多的力气,但高度摆在那儿,春见都有点眩晕,更不用说是闻页了。
做好记录准备继续往上的时候,春见听到一声干呕,接着闻页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正名仪式到此结束。
春见往下喊:闻页,你怎么了?
闻页颤着音:我我……我头晕。
你还能自己下去吗?
不行,我动不了了,一动就想吐,而且我现在感觉自己在飘。
春见抽出腰间的对讲机,对岩壁下面的人说:白路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刺刺啦啦一阵噪音过后,白路舟的声音传来:五岁,怎么了?
你能安排个人上来……
话没说完,闻页那边已经失控了,她的双腿软得完全失去了力量,身体挂在顶绳上,只凭本能用一双手死死地抓住顶绳不让自己往下坠。
春见一边用双腿蹬着岩壁一边往下降,边下边问:你的装备都还是好的吧?你看下你的铁锁门是不是闭合的?
但是闻页现在哪里还分得清什么铁锁钢锁,她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要完了,手和顶绳之间的摩擦已经让她撑到了极限,她哭着喊:我不知道,我撑不住了。
春见腰间的对讲机一直在传递信号,而下方的闻页哭得让她心烦,下降过程中一个不小心对讲机滑落直接坠到石壁下面,上下的联系完全断了。
直觉上面是出事了,白路舟套上安全装备就往岩壁奔去,抓住顶绳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往上攀爬,并且还不放弃继续与春见喊话。
直到春见的对讲机从他身边急速坠落,砸在他脚下凸出来的岩石上,他才意识到真是坏事了。
几个在画路线的攀岩达人见状,还以为白路舟在挑战什么,一个两个都纷纷追在他身后上了岩壁。
春见下降到闻页身边,检查了她的装备,发现她整个人的力量都依附在铁锁上,而铁锁承重太久现在已经出现了裂痕。更要命的是,她的安全带穿戴错误,用来承重的腰带已经快要拉开,一旦拉开,她整个人在极度疲软的状态下肯定会直线下坠。
你别慌。春见咬了咬牙开始想办法。
但是闻页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越哭越凶。
别哭,我想想办法。越说闻页哭得越厉害,春见少有地发了火,你有病啊,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闻页被骂得噎住,哭声暂停。
春见尽可能地保持语气平静:这样,你的安全带已经承受不住了。我把我的给你穿上,在这个过程中,你务必保持冷静,并且把身体的力量尽可能地全部转移到顶绳上,手磨破了没关系,命保住才是最重要的,听到了吗?
闻页更咽着点了点头。
春见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的主绳缠到腰间,然后另一端和顶绳绷紧,解下安全带后,这成了她唯一的保护工具,一条绳子。
她找到一处相对好站的岩壁,双腿使劲绷紧,将自己和绳索之间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即便这样,在给闻页穿安全带的时候,她的手不可抑制地也在颤抖。
这时,隐隐约约地,她听到有人在叫她。
但她不敢分心。
闻页惊恐的情绪绷到了极限,之前过分用力抓着绳子磨破的双手一直在流血,顺着绳子流到春见的手背上,闻页看到后情绪再度失控。
哭声让春见心神不宁,由于身体晃动加大了春见那边的不稳定,她预测只要在一分钟内没弄好,她们就有可能抱团坠崖。
为了强行镇定,她咬住嘴唇内壁,疼可以让她清醒,也能让她专心,所以她用了蛮力。
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流,混着嘴角溢出的血一起流下来。
就在闻页颤抖着抓不住要松开顶绳的关键时刻,春见成功地将安全带穿到了对方身上,并完成了所有锁扣的闭合。
好了。春见舒了口气,你现在抓住保护器,不要看下面,慢慢往下降,应该有人已经上来了。
话音刚落,白路舟已经出现在了春见的视线里,距离她不到十米,他冲她们喊:春见,你听到了吗?
春见嗓子梆硬,回了句:我听到了,我还好。
但实际上,她的力气也差不多用完了。闻页下降时摇晃得厉害,春见觉得自己随时会被她摇下去。
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怕过什么,除开现在,只有一次。
是很小的时候,建京遭遇洪灾,那时她家还住平房,洪水涨到院子里,春来忙着抢救他的字画,王草枝抱着刚会走路的春生往高处跑。
春见根本跑不出去,因为院子里的水比她身高都要深,她只好从楼梯爬到房顶上,但雨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很快房顶也要被淹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头来找她。
春见第一次经历绝望的时候,没有人来救她,她是被逼到绝境之后,自救的。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王草枝和春来是不是已经决定要放弃她了,但她自己不想放弃自己。
就像现在,她在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等到救援到来的情况下,只能自己想办法。
用主绳缠住腰已经不够用了,她开始往手腕上绑,万一她手臂的力气用光后,手腕还能撑一会儿。
不到最后,谁都不想死。
白路舟等到后面的人攀上来,把闻页移交给他们之后,拼命继续往上爬。
他能看到春见绷着力气抓住顶绳的样子,她看上去不动声色,但是他明明看到她颤抖的双手和溢出来的血。他心尖像是被匕首划了一刀,让心疼变得十分清晰。
顶绳晃动得厉害,没有办法靠得太近,他向她伸出手:你还有力气吗?
春见点头。
他盯着她,目光温柔至极:别怕,你踩着岩壁过来,来我这里,我就在这里,我会接住你。
春见鼻头一酸,嗓子更着。
他那结实有力的双手,掌心干燥,指腹上有茧子,摸起来很有质感,春见还记得。
那双手就在她的眼前,越来越近,在指尖与指尖即将触碰的时候,白路舟往前一跃,一把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春见双眼一热,眼泪唰地流了出来。
我在这儿,别怕,没事儿了。白路舟能感觉到怀里人在轻轻抽噎,他心疼死了。
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抱紧我,我带你下去,不怕啊。同时腾出一只手搂住春见的腰,将她尽可能地贴向自己。
春见伸手攀住他的脖子,信任地将自己交给他。她的头深埋在白路舟的胸前,那里是浓郁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和健康有力的心跳。
当时兵荒马乱风声聒耳,她在劫后余生的惊悸中,想到了一个词:归属。
下降的过程中,白路舟一句话都没说,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春见搂在怀里,他的目光中除了心疼之外,还有毫不掩饰的怒气。
所以当他们落地后,他松开春见,第一句话就是:你收拾一下你的东西,回建京吧。
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何止冲上来:路舟你干什么呀,春博士都吓成这样了,你还……
白路舟看了一眼身上除了一根绳子再没任何保护装备的春见:她自己知道为什么。
春见没给自己解释。
闻页抖着还没恢复的身体插话:白路舟,你有气冲着我来,不要……
你闭嘴。如果白路舟对春见只是生气的话,那对闻页就是愤怒了,所以他冷眼扫过去,目光定在她身上那两条安全带上,你也给我滚回去。
他严厉的目光一左一右地在春见和闻页之间来回切换:救人的方式有那么多种,你偏偏选择了最蠢的。连自己的安全都保证不了,你在那儿充什么胖子?一命换一命?有病吗?还是说你觉得你命大,死不了?
还有你,他瞪回闻页,想找死的话离我远点,你爱怎么作那是你的事,别最后又找我背锅。
现场气氛被白路舟这么几嗓子给吼凝固了,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两条本来卧在一边看热闹的阿拉斯加,见主人训完话了,象征性地汪了几声,这才打破了僵局。
白路舟指着下山的路,对春见说:工资就不给你开了,但我们之前的账也一笔勾销。
春见没有异议,也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用还在颤抖的手将腰间和手腕上绑着的绳子解开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其他人谁也没有那个胆敢在白路舟气头上劝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春见往山下走。
白辛蹲在两条狗的身边,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白路舟见她那翻得黑眼珠子都没了的小白眼,没好气道:你噘着个嘴干什么?挂油瓶?
白辛指了指天,比画:马上要下雨了,暴雨。
下暴雨跟你有什么关系?白路舟黑着脸。
白辛比画:跟我没有关系,但是跟春见阿姨下山有关系。
她下山跟我有什么关系?虽然脸还是黑着的,但他的语气已经没有前面强硬了。
白辛抿着嘴,眼泪憋着没流:是你让她下山的。
成人的世界里利益攀附错综复杂,但孩子的世界里只有对错,并且分得清清楚楚。
白路舟别过头,双手插进裤子口袋,想以此来缓解内心深处的不安。指尖碰到金属硬壳,他掏出来一看,是春见的手机。
低声骂了句糙话,白路舟叫来何止让他看着白辛,转身钻进车里,一踩油门,飞奔下山。
通往山下的路是山上景区修的,因为不符合标准被推了正在重修。
沿途路边长着藤条植物,放肆生长,到处延伸,被高速经过的车身翻折,断了的部分顺着挡风玻璃滑到车前盖上,最后又颠簸着落到路面,被车轮辗进泥土。
在那条蜿蜒曲折的路上,汽车经过的地方尘土飞扬,汇聚在一起像一条发了狂的巨龙,奔腾着卷向远方。
山风擦着地面吹过来,给挡风玻璃蒙了一层灰,白路舟打开雨刮,前面的路都还没看清,一道惊雷就落在了不远处的山颠。
接着粗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他侧目看了一眼副驾上春见的手机,黢黑的金属外壳发着冷冽的光,好像在嘲笑他。笑他明明担心得要命,却故作狠心地把人赶走,然后又屁颠屁颠地追来。
这算什么?
他开车的速度不算慢,按照春见最快的步行速度来看,现在不可能还没追到,下山的路就这么一条,她在哪儿?
关心则乱,他现在已经没有了章法,只顾扯着喉咙大声喊:
春见!
蠢蛋!
春五岁!
……
他变着法地叫,但雨越下越大,和着不远处的电闪雷鸣,很快就把他的声音给掩盖住了。
挡风玻璃上的水怎么也刮不干净,前方的路在雨中变得模糊,肆意生长的藤蔓纠缠着车轮。
此时的大山像一头野兽,张着巨大的嘴,正等他掉进去。
他无心顾及自己,只想快点找到春见,她害怕这样的下雨天他是知道的。心脏剧烈膨胀着,有酸涩的液体正一点点将那里填满,眼瞅着就要溢出来了,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在泥泞不堪的路上嘶吼着,呼啸着……
轰——
又一个惊雷落下,他本能地扭头留意路边,再一回头,不足五米的前方横着一棵粗大的树,根本没有时间去变换车道,眼前突然一黑……
嘭——
剧烈嘶鸣的撞击声终于超过了雨声和风声。
嗡——
一瞬间,他的耳朵里面像是有人在拼命拉风箱,嗡鸣个不停。再接着,天旋地转,脑袋里面忽明忽暗,像下雨天走廊上被风刮着要亮不亮的灯。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
身体被禁锢在四周弹出来的安全气囊中间,脖子有些扭到了,其他地方还好。意识恢复,他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味,抬头,果然看到了车头冒着烟。
他惊喘着往后一倒,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春见下山前扔掉绳索看他的那一眼上。
他那个时候对春见说,要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才能去救人,可是气盛时的他却没考虑当时的具体情况。也许,春见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呢?她那么聪明的人,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她难道不会用吗?
就像他现在一样,明明知道在雨中急速行驶很危险,可他有办法吗?
他也没有!
他不可能等到雨停了或者小了再去找她,他必须现在、马上、立刻就要看到她。
彻底缓过劲后,他努力推开车门下车去探车况,一偏头,居然看见春见站在车窗边,幽灵一样地看着他。
雨太大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举着一片巨大的泡桐树叶,却根本什么都挡不住,头发和衣服还是湿得很透彻。
前一刻还担忧得要死,后一秒等人真的出现了,那些想说的担忧、内疚的话全都消失,他又成了气鼓鼓的暴龙。
他一脚踹开车门,晕晕乎乎地下车,抓住她就是一通吼:真够可以的啊!你就那么听话?我叫你下山你就下山,不知道看下天气再走?连白辛都知道要下雨了,你看不出来?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愧疚,故意让我担心,你怎么这么坏!
春见:……
白路舟红着眼继续吼: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指着那辆基本已经报废的车,我上手还没开几天,这就跟与新媳妇拜了堂还没洞房一样,现在因为你,已经……你去哪儿?
春见顺着路大步下山,根本不给白路舟追上来的机会,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遇到碰瓷的了,要赶紧走,不然就是把她卖了,那车她也赔不起。
白路舟在她身后喊:我为了追你都撞树上差点就没命了,你就那样走了?你的良心呢?
他越说,春见走得越快。
没办法了,白路舟只好将车钥匙一拔,踉踉跄跄地追上去。
巨大的雨幕里,一男一女一前一后都不要命地狂奔,看起来像极了警察抓小偷。
白路舟不知道春见跑个什么劲,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窝着火,那火大得隔着十米都能把春见给烧熟。
春见跑着跑着突然感觉肩膀一沉,下一秒,整个身体被人从后面掰转过去,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嘭的一声她被推到了树干上,背后撞得火辣辣地疼。
接着,白路舟那双喷着火的眼睛就寻上了她的,隔着呼吸的距离,她甚至都能从他瞳孔看到里面映着的自己。
你跑什么?白路舟双手握在春见肩膀上,力气大得好像要把她给挤碎。
春见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很直白地回答:你那车我赔不起。
我说让你赔了吗?白路舟哭笑不得。
春见觉得这不能怪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法拉利这个前车之鉴,后面她肯定是要跑的,而且是跑得越快越好。
白路舟已经被她气到火都倒回去了,烧得肝疼:你到底有心没有啊,看到我车被撞成那样,就只关心自己赔不赔得起,也不问问我有没有事?
春见的手里还举着那片泡桐树叶,被他这么一问,十分狗腿地把树叶顶到他头顶上:那你有事没有啊?
白路舟抬头瞄了眼屁用都不顶的树叶,一把给扯下来:你说呢?
按你那车子的性能来看……
你少给我扯犊子行不行?
那个,春见指了指头顶,可怜兮兮地博同情,雷电天气,站在大树下面很容易被劈死的。
……
白路舟无言以对,磨了磨牙,道:行!行!你真行!他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那张脸,转身就往回去的路上走。
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果然看到春见往跟他相反的山下走。
神了!白路舟郁结到不行,冲她喊,你给我站住。
他火急火燎地冲过去,简直对春见绝望到极点:我都来接你了,你还往山下走?不知道就坡下驴?我这台阶都给你摆上了,你看不出来?
春见不以为然:不是啊,回山上比继续下山的路程更远。
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下山?下山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有车坐。你疯了吗?你万一要是出个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办?
好了好了,都听你的,春见叫雨给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拧着眉头说,你别生气了行吗?
她那副委屈巴拉的样子落到白路舟眼里,瞬间就叫他心软了,但嘴还是很硬:你早这样的话,后面哪还有这些事儿?说着粗鲁地将春见背上的包取下来自己拎着,走吧,先找个地方避雨。
尽管不起什么用,白路舟还是把自己的外套脱了搭在她头上:你属兔子的?跑这么快?
我搭了别人的拖拉机……
白路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是什么神仙牌子的拖拉机跑那么快,我时速120都追不上?
春见没回话,心说:你就是没追上啊。
继续往山下走,五百米后经过了上次他买鸡的那户人家,白路舟拉着春见上门避雨。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叫阿树,年轻时在城里打工,后来折了腿回来没再出去了。老婆是个哑巴,有个儿子在十公里外的镇上读小学,一周回来一次拿生活费。
阿树会说很蹩脚的普通话,他老婆看到白路舟就啊啊哦哦地比画起来,不是标准的手语,白路舟和春见都看不懂。
阿树解释:我家婆子说你上次从我们家买了只鸡,说是要炖给媳妇儿补身体,她问这姑娘是不是你媳妇儿?
白路舟偏头看了一眼春见,嘴角一斜,将她一把搂过去揽住:对,我媳妇儿。
排场,长得真排场。(排场是本地的方言,漂亮的意思。)
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气不好,轴得很。白路舟得寸进尺,捏了捏春见的脸,脾气不好我也认了,谁叫我喜欢呢!
春见整个一受惊过度的呆傻模样,她不愚钝,方才对视的一瞬间,她分明从白路舟的眼神里看出几分宠溺几分灼热。
阿树哈哈大笑,赶紧让他老婆去准备饭菜,并把他儿子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俩住。
进了房间,白路舟把春见的背包放下,胡乱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我去给你要两件干衣服换上。
春见侧头,目光落在他手臂上,下意识地抓住:你胳膊受伤了。
白路舟这才看到左边手臂上有道不算短的口子,流的血都被雨给冲没了,只有一道被泡白了的伤口,也不在意:小伤。
春见说:我给你处理下。
没事儿。
春见拉着他的手不放。
白路舟笑了:干吗,我跟别人说你是我媳妇儿,你准备假戏真做了?
这里民风淳朴,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的,天也不早了,不清不楚的关系传出去不好听,白路舟那么说纯粹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没不知趣到那种地步。
没有。她低头从背包里掏出急救药包。
白路舟嘴角上扬,眼神里满是愉悦:你看上去很失落的样子,怎么,真想当我媳妇儿?想当也不是不行……
春见正往他伤口处擦碘伏,闻言重重摁了一下,痛得他嘶嘶抽凉气,春见抬眼:脖子也扭到了吧?
白路舟尴尬:嗯,有点……嗷……你干吗?
春见给他用力揉了一下,没好气地说:活该。
白路舟:不是,我怎么就活该了?看到我冒着大雨来找你,你就一点都不感动?
春见给他涂了药,又朝伤口处吹了吹,才说:感动。
白路舟一时没反应过来,追问:你说什么?
把衣服脱了。
白路舟脸上马上荡起了不正经的笑,反手抓住她手腕:想睡我?
春见白他一眼:是看你还有没有其他伤。
白路舟的指腹顺着她的手腕一寸一寸地往胳膊上面游移,语气充满了诱导:那我哪知道你会不会看着看着就把持不住?
春见已经没眼看他了,干脆利落地甩开他:你脱不脱?
脱脱脱!白路舟三下五除二将衬衣扣子解开脱了丢在一边,裤子呢?要脱不?
春见:……
肩膀上有一道刮伤,比胳膊上的严重。
春见倒了碘伏在棉签上,弯下腰去给他清理伤口,从白路舟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她领口之下浑圆饱满的两团雪白。
他干咳两声别开目光,春见手背一热,他的鼻息喷洒在她手背上。
她报复一般,故意用了力气去压他的伤口。
意外的是,白路舟居然一声都没吭。
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顺着他的肩膀往下看。他身材的确不错,不是刻意锻炼的结果,所以肌肉形状很自然,充满了力量感,紧实流畅的线条在灯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胸前和背上有几道深浅不一、长短不同的陈旧疤痕,应该是当兵时留下的。
手臂上的新伤和那些旧伤比起来,的确不值一说,但春见透过这还留有温度的新鲜伤口似乎突然明白了,他是刻意把自己骄奢淫逸的那面无限放大,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而真正深入他内心的九方山那三年,则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深深刻入骨血。
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但在看到他身上那些伤疤的一瞬间,她得承认,她有点被戳到了。
春见不是个喜欢表露悲喜的人,并且十分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样脸上带着动容手下轻柔的春见,白路舟没见过,像发着光的珍珠一般夺目。
呼吸开始无意识地纠缠,窗外泼天大雨倾盆而下,雨滴砸在窗口开出一朵朵盈盈水花。
春见长而密的睫毛就在白路舟眼前,眨眼的时候煽情到不行,忽然,他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居高临下地问:春见,喜不喜欢我?
他并没有恋爱经验,当年浪得没边,却没有和哪一个人有过固定的关系。他需要了,总会有人来,他甚至都不必记住对方的姓名和长相。
所以他问出这句话,就代表他开始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花心思了,他开始渴望和眼前这个女人形成一种固定的社会关系。
春见手里还拿着酒精和碘伏,被他突然这么来了一出,有点措手不及。她只能用手肘抵着他的胸膛,那里温度很高,隔着自己湿透的衣服都能感受到。
成年人最大的优点在于身体很诚实,被他这样抱着,贴着这么近的距离,问着那样暧昧的话,她也不可抑制地红了脸。
白路舟笃定:你喜欢我。
春见:……
说话啊!白路舟抱着她的手慢慢松开,他想知道答案,但并不想强迫她,是喜欢但不想承认,还是喜欢却不愿承认?a还是b?
这有区别?春见心跳如鼓。
那你好好考虑一下,选a还是选b,明早交卷。
白路舟弯腰捡起地上的被他脱下的衬衫,走到门边给了春见一个媚眼,不待她回应便愉快地出去了。
没一会儿,春见就听到堂屋里传来他和阿树的对话。
白路舟说:惹媳妇儿不高兴被赶出来了,这屋给我凑合一晚上?说得跟真的一样。
阿树笑声很大:看不出来,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也有怕老婆的。怕老婆好啊,怕老婆就是疼老婆。
白路舟:是啊,就这么一个老婆,不疼她疼谁。
行,我给你找被子去。
白路舟又说:阿树大哥,嫂子的干衣服能借给我媳妇儿两件吗?
没问题,你们不嫌弃就行。我也给你找两件我的你换上吧。
白路舟说:我就不用了,随便冲个凉就完了。我能给我媳妇儿烧个热水洗个澡吗?
阿树:可以,我去给你打水……
白路舟赶紧拒绝:不用不用,我去就行了,自己的老婆要自己疼嘛。
阿树哈哈大笑夸赞了他几句后,两人一同出了屋。
没多久,白路舟过来敲门,把烧好的热水还有干净衣服放在春见门口。
春见打开门时他已经出去站在了屋檐下,指间夹着猩红的烟。在漆黑沁凉的夜里,那是唯一的光,足以温暖她。
听到声音,白路舟回头,目光带笑:我在门外守着你,夜里要是怕了,给我打电话。
春见瞥了一眼正门里用板凳拼起来的床,没往深处想,随口说:一起睡里面,怕我吃了你?
我怕我会吃了你。白路舟就没什么正形地笑,随手掐掉烟,走过来,当然了,你要是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春见伸手推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你身上有伤,我睡外面。
白路舟抓住她的手,语调就上去了:你挤对我呢?我一个大男人让你睡这里,我成什么了?
不是。感觉不小心戳中直男忌讳,春见连忙解释,我以前出野外,经常睡板凳,都习惯了。
白路舟递烟到嘴边的动作顿了一下,心里一揪:你干这一行,你爸妈不心疼你?
想到王草枝和春来,春见无话可说。她低头提水准备进门,白路舟扬声:他们不心疼我心疼,那我的心疼你要不要?
春见看着白路舟,不知该作何回答。
行了,看把你吓得。白路舟内心一阵空落,快去洗吧,等会儿水该凉了。
春见洗完出来的时候,白路舟已经睡着了,她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直到深夜才进房入睡。
门外是惊天雷电和瓢泼大雨,屋里是他和她交错的呼吸声。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还没完全停。
春见醒来时,白路舟正在外面打电话:
你给我把白辛看好,别让她出去瞎溜达。
雨没停谁也不准上岩壁。
我没事儿,保险公司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下午雨停了,你开车来接我们。
对,就是上次买鸡的那个地方。
春博士?她好得很。
春见腹诽:我好得很,我怎么不知道?
推开房门,阿树的老婆正端着东西从厨房出来,看到春见就笑,然后指了指房梁。春见循着指引望上去,白路舟正赤着上身踩在梯子上仰头修电路。
洁白整齐的两排牙齿横咬着电笔,修长的双手灵活地摆弄着电线,汗从额头流下来,经由流畅的下颌线顺着脖子一路从结实的胸膛到窄瘦的腰腹,最后流进挂在胯骨上的裤腰里。